古琴在抄家时被锦衣军抄去了,我翻著遗落在角落里的琴谱,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著宝玉听我弹琴的事。我一想到宝玉只听我弹了一回,如今宝玉和古琴皆远离於我,心里就又伤痛起来。我拿著琴谱紧紧地贴在胸前,任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琴谱上。快要过去半年了,为什麽宝玉还不放出来,他们要将他关到什麽时候?这麽长的时间,宝玉有没有生病?有没有挨打?他到底是吉是凶呀!我呜呜地哭著,任紫鹃如何相劝我也止不了泪。
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我呆坐了一天,哭了一天,终於昏昏沉沉地睡了。朦胧间晴雯笑嘻嘻地走来,说:“姑娘,你还睡著呀,宝二爷在山麓等著你去葬花呢!”我很惊异,晴雯不是死了吗?恍惚著又觉晴雯果然没死,现在已经是芙蓉花神了。我跟著她穿过回廊,转过山坳,来到了山麓,果见宝玉风采俊逸地在花冢前微笑地看著我,说:“妹妹,你怎麽现在才来?你看,我又为你堆了一座香丘,我在上面洒了好多的花瓣,你觉得好不好?”我一听顿时变色,心想他为什麽要给我立坟堆,难道他想著我死吗?宝玉道:“我知道你的病又是咳嗽又是吐血的,好不了啦!所以,我也在你旁边立了坟,不过我这坟比你的差多了,就只怕浊气会污了你的洁净。”我隐约看见在花冢旁边又有一堆刚堆好的坟,泥土都还是新和的,上面木碑还刻有“贾宝玉之墓”五字。我心下大惊,连忙说:“宝玉,你不能死!”宝玉像是听不懂我说话,又气又恼地道:“你以为你死了,我不会陪你死,是不是?”说著,忽然从怀里翻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往心窝刺下去。我惊呆了,看著宝玉胸口的血不断地往外流,一会儿已浸湿衣衫流到坟堆上,染红落花。我哭著喊著,只见宝玉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吓得跪下去抱著宝玉,俯身大哭。
忽然,我听见紫鹃在焦急地唤我,我猛地睁开眼,眼前除了紫鹃再无别人,哪有什麽晴雯什麽宝玉什麽坟堆,这才知是恶梦一场。但我总觉得梦中情景历历在目,那样惊心,那样动魄。我虽醒来,奈何宝玉死的样子那麽真实,那麽触目,难道宝玉真的……死了!我喘著气,惊恐地看著四周,最後定在紫鹃身上。我惶惶地哭著道:“我梦见宝玉死了,他身上流了好多血,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紫鹃,宝玉是不是死了,是不是?”紫鹃含著泪,轻轻地揉著我的胸口,让我缓气,道:“姑娘,你只是做梦,没事的,二爷不会有事的。”我痴痴地道:“那麽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紫鹃点点头。我安慰著自己,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著梦中的情景。我为什麽会做这样的梦呢?假使我真的死了,宝玉真的会自杀吗?不,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我又害怕又悲伤地坐著,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我不敢睡,怕睡了之後,又看见宝玉自杀的样子。紫鹃搂著我,轻声地安慰著我,於是,我复又倒下睡觉,却翻来覆去的怎麽也睡不著。窗外,闪电霹雳,豆大的雨点随著“轰隆隆”的雷声哗哗哗地滂沱而下。
花儿快要残谢了,满山遍野、流水曲桥全是枯萎的花瓣,从树枝上飘飘乎乎地落下来。我独自一人来到泌芳桥,怔怔地看著桥下飘在水上的残花。在这里,我曾和他共读《西厢》,共掩落花。忽然想起了花冢,在梦里,宝玉说那是我的坟堆儿。我心一动,沿著山路歪歪倒倒地走著,终於走到了花冢前。我坐在石凳上,看著被花包围的一堆堆花冢,想著立花冢时,随口所吟的《葬花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於污淖陷渠沟。试看春残花尽落,便是红颜老死时!”我闭上眼,泪水涌了出来。花冢四周长满了野草,上面已落满了枯萎的残花。只不过半年的光景,这花冢就变得这麽荒芜,周围冷清清的,除了风声再也听不到任何人声。为什麽会变成这样,为什麽要变成这样?宝玉,宝玉……我颤抖著捧起花冢上的残花,将脸深深地埋在花里。宝玉,你怎麽样了?你能听到我说话麽?你知道我想你麽?
夕阳快要西下,天边的火烧云将被竹叶儿半遮的大门映得金红金红的。微热的风徐徐地吹著,吹得竹梢上的叶儿唰唰唰地作响,暗角里的蝉声也有气没气地鸣叫著。坐在廊凳上,我听著风声,听著蝉声,然後怔怔地看著大门,怔怔地看著。良久,紫鹃轻轻走过来为我披上斗篷,轻轻地道:“姑娘,风大,进屋去吧!”我摇摇头,轻轻地道:“以前,宝玉总喜欢午觉时来看我,他常对我说,饭後不应立刻就歇息,要多动会,这样吃在身体里的食物才容易消化。你瞧,我听他的话了,可是,他为什麽不来看我呢?大门总是关著,我总听不到宝玉开门的声音。往日,他来了我们总会吵嘴,现在我盼著他来,就是与我吵架斗气我也愿意,可是他来不了,不可能来了。”我哽咽著,忽然心里一阵阵的失落,我颤抖地看著紫鹃,惊惶地道:“你说,宝玉是不是出事了?”紫鹃诧异地道:“姑娘怎麽这麽想呢,宝玉若是出事,姑娘一定会知道。也许朝廷还没赦免二爷,还被关著;也许……”我拦住她的话,失神地黯然地道:“也许……也许宝玉已经死了!”紫鹃大惊地看著我,满脸的又是担心又是害怕。我淡淡地笑了笑,是的,就如我梦中的一样,宝玉是死了。既如此,我还有什麽好眷恋的,我还有什麽好想的,是的,我再也不用担心宝玉会受苦了!我禁不住“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而出。看著吐了一半在身上的血,我闭上眼,要吐血就吐吧,我没有什麽在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