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起,我绝食了。对於紫鹃的苦苦相劝,我无动於衷,没有什麽能比得上我和宝玉见面的重要。我如果死了,就可以去黄泉路上见宝玉,我知道宝玉不会喝孟婆汤的,他一定等著我,他一定等著我的。紫鹃端来的饭菜,我一口没吃;端来的汤药,一口没喝。紫鹃虽知我打定了主意寻死,却如何也不肯放松劝我的心。我知道她是姊妹情深,但我就要去见宝玉,怎麽能停下来呢。
这几天,我已经食不能咽,睡不能寝了,身体越来越弱,有时候说话声音有如蚊子,低得连我自己也听不见。紫鹃见我这样,总是大哭。我很奇怪,我死了不是解脱了吗?她为何还要哭呢?我叹了口气,轻轻地道:“你不要哭了,我可以和宝玉见面了,你不替我高兴吗?”紫鹃道:“姑娘何苦要走这条路,也许宝玉根本就没死,他一定是还被关在狱神庙里。”我惨笑著摇头,这丫头又想法子劝告我了。我道:“所有的人都死了,老太太死了,舅舅和舅母死了,姊妹们也死了!既如此,宝玉怎麽还可能活著?”紫鹃哭道:“可姑娘就舍得丢下我一个人在这吗?”我摇摇头,我怎麽舍得离开这样的好妹妹呢,只是宝玉已在黄泉路上等著我,我得去找他呀!我咳著咳著,血又跟著咳了出来,唉!
我知道我要离开人世了,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在我的枕边,被上,衣襟上,袖边全是血迹。我已有好几日滴水未进,手脚麻木得已渐渐失去知觉。我虽然要死了,咳嗽却一直没有停过,血和泪已经分不开了。紫鹃彻夜守著我,不敢离开半步。我的诗稿是为宝玉而吟,我的香袋是为宝玉而做,如今,宝玉去了,我该把它们带走的。我声若游丝地叫紫鹃去笼火,紫鹃道:“姑娘冷麽?火烟子大,会熏了姑娘的,我还是给姑娘添衣吧。”我摇摇头,紫鹃见我固执,只得去了。我凝视著捏在手中的香袋,我已经将香袋补缀好了,我要把它带给宝玉,宝玉一定会喜欢的。紫鹃将火盆拿来了,我示意紫鹃将我扶起靠著床头,然後死命地看了看香袋,一撒手,将香袋丢入了火盆之中。紫鹃惊叫著抽泣著,道:“姑娘……”我喘了喘气,道:“将我的帕子拿来。”紫鹃抹了抹泪,托著两块帕子送到我面前,道:“姑娘,是这两块吗?”我望著帕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点了点头。这两块帕子是宝玉让晴雯给我送来的,他不派别人,单派晴雯,我知道他是不想让别的人知晓後嘲笑。可叹这帕子我留在身边这麽久,偏偏送帕子的晴雯死了,帕子的主人也死了,我还有必要留著吗?我闭上眼,狠心将帕子丢入火中。
紫鹃看著我,早已哭得说不出话来。我摇摇头,靠著床头,略微休息後,就示意紫鹃将搁在桌上的诗稿拿来。看著诗稿,我喃喃地念著宝玉,颤抖著将诗稿一页一页地丢进火盆,黑烟迅速腾起。紫鹃扶著我,想扶我躺下休息,我摇摇头,说:“好妹妹……你我姐妹一场,原想著和你同始同终……可惜,你白替我操了那麽多年的心!”紫鹃坐在床沿,看著我失声痛哭。我强撑著抬起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说:“你别哭……我还有事没了呢,哪能立即就……”紫鹃忙道:“姑娘还有什麽要做的吗?”我道:“我想求你一件事……等我死後,好歹我送回南方,和我的父母葬在一起,我在九泉之下,感激不尽……”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昨天夜里,我大咳不止,却干咳无血,我知道我的血已随泪流尽了。看著紫鹃又哭又喊的,我叹了口气,眼睛空空地望著前方,喃喃地道:“宝玉,你等等我……我来了!”我用尽气力,看了紫鹃最後一眼,就缓缓地向下倒去,我已经没有什麽好牵挂的了,我该去了!
唉,我这一生与诗书结成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了骨肉亲。一生心血皆凝在字上。在大观园这麽多年,吟诗论文,开夜宴、聚欢语,大家一块玩一块笑。可渐渐地,姊妹们相处越来越少,到最後各自飘零,含悲而去。这诗稿,我不想它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愿它高山流水遇知音。偏偏知音人受苦狱神庙,不见天日,想来已是魂断神庙,屈走黄泉。而我呢,思宝玉,想宝玉,日夜悲啼,痛心急忧,此时此刻,只有天上的一弯冷月埋葬花魂!唉,还有什麽好说的呢,我去了,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