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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想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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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样的?”尤嘉向前一步,逼视着他,“为什么我母亲资助过的学生创立的基金会的档案里会有马明远的名字?为什么你要做一个和我童年一模一样的风铃挂在他们家门口?你又怎么成了马明远的后爸?”
一连串的问题让尤大勇节节败退,他靠在残破的土墙上,双手捂住脸,久久不语。
尤嘉只当他是一如既往无话可说无言以对,不想尤大勇缓缓抬起头,对上自己的双眼。
“那个风铃...是我凭记忆做的。你小时候,有一天我喝醉了,把你那个摔碎了,记得吗?后来我一直想再做一个,但总是做不好...直到来这里后,才慢慢摸索出来。”
尤嘉闻言愣了片刻,有些许失神。她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无数个夜晚的声音——东西碎裂的脆响,混杂着母亲压抑的啜泣和尤大勇醉后的咆哮,构成了她童年噩梦的配乐。
她猛地闭了下眼睛,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深处。不能被这种廉价的忏悔动摇,她在心里告诫自己。裂隙一旦产生,便永远无法弥合。
“所以你就给别人的孩子做了个一模一样的?为了弥补你内心的愧疚?”
“不,是为了提醒自己。”尤大勇的声音低沉下来,“提醒自己曾经也是个父亲,提醒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毁掉了一切。”
尤嘉的心猛地一颤,但很快又硬起心肠:“覆水难收,别在这里装可怜。”
他轻飘飘几句近乎卖惨的话自然不会让她原谅他从前的过失。
“你现在老实跟我讲清楚,马明远是怎么回事,他的名字为什么会在基金会资助名册上,但刚刚他奶奶却说孩子从来没受过资助。”
尤嘉的质问让尤大勇面上更添一层困惑:“基金会?什么基金会?”
“装傻?少给我来这一套。”尤大勇装傻充愣的态度惹得尤嘉心底升起无名火,声音陡然提高几度,“尹丽婕爱心助学基金会,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吧。”
“丽婕?”
“她的名字什么时候命名为基金会了。”
“别这么叫我妈!现在装什么亲昵。”一股没来由的厌恶攫住了尤嘉,她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尤大勇,我漂洋过海找到这里,不是来听你编故事的!告诉我真相!”
连珠炮似的问题瞬间一股脑地砸向尤大勇,他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土墙,缓缓滑坐下去,双手插入灰白的发间,肩膀垮塌,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颓败里。
良久,就在尤嘉几乎要失去耐心时,他终于抬起头,“嘉嘉,我承认,之前我对你…和你妈妈,都做错了事。我是个人渣,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开口道,声音沙哑得厉害,“但,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你妈妈从前不想告诉你,但你现在或许也该知道了…发生在这里的,不为人知的往事。”
风从破败的院落中吹过,带着山区冬末初春倒春寒特有的湿冷。尤嘉握紧了拳头,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真相的边缘。
“告诉我一切。”她一字一顿,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异常坚定,“我要知道所有真相。”
尤大勇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叹息,仿佛在向谁祈求原谅,又像是在悼念逝去的旧日时光。
“那就让我们从三十年前,你母亲在这里支教时说起吧。”他的声音飘忽,将两人都拉回了那个尘封的年代。
尤嘉挺直了脊背,准备迎接那个即将改变她一切认知的真相。
“她年轻、漂亮、有文化,穿着干净的裙子,说话温声细语,和这个九十年代还闭塞落后的红旗村格格不入。”尤大勇的眼神变得悠远,陷入了回忆,“九十年代的西江,太穷了,还闭塞落后…也就滋生了些,黑色的产业。比如,娶不上媳妇儿的家里,就给自己儿子花点钱买个城里媳妇。”
尤嘉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上了她的脊椎。
“你妈…她太显眼了,很快就被人盯上了。村北的老孙头,他家有个三十多岁还打光棍的儿子,他们就…就设计把你妈骗过去,关了起来,强行拜了堂…”尤大勇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她几次三番试过逃跑,但那时候的村子,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家家户户都沾亲带故,互相包庇。她一个外来的姑娘,人生地不熟,能跑到哪里去?每次被抓回来,都免不了一顿打骂和更严密的看守……”
尤嘉想象着母亲当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那个在她记忆里总是温柔坚韧的女性,曾经在这样的魔窟里挣扎。就整个人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那时候,我刚从中专毕业,被分配到红旗村小学来教书。有一天傍晚,我在学校后面的小河边上看见她,她蹲在那里哭,肩膀一耸一耸的,那么瘦小无助……”尤大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她看见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看我是刚来的生面孔,不像村里那些人,就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求我带她走,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年轻气盛,或许是不忍心看她那样…我假装是上面派来检查工作的,吓唬住了老孙头家,又趁着夜色,带着她走山路,一路躲躲藏藏,逃到了县城,又辗转回到了云城。”
故事的走向似乎和尤嘉预想的不同。她原以为会听到一个关于背叛和欺骗的故事,却没想到开端竟是一场“英雄救美”。
“回到云城后,生活本该走上正轨。但没多久,我们就发现…她怀孕了。”尤大勇的声音陡然变得滞涩,他停顿了很长时间,才继续说下去,“医生检查后说,她身体受损,如果强行打掉,以后可能再也当不了母亲了。而且,当时的情况,舆论也能杀人…”
尤嘉几乎屏住呼吸。
“所以…你爷爷奶奶激烈反对这桩婚事,觉得我疯了,娶一个来历不明还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但…但我当时觉得,不能辜负你妈妈的信任,我已经把她从火坑里救出来了,不能半路把她扔下。而且,那个时候,除了同情以外,我或许…也是真心喜欢过她的。”尤大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近乎虚幻的温柔,但转瞬即逝,被更深的苦涩取代,“所以,我们对外假称是奉子成婚,匆匆结了婚。”
“但婚后,不知从哪走漏的风声,关于她过去的流言蜚语,还有她肚子里孩子的来历,都像瘟疫一样在亲戚邻里间传开。家里的矛盾越来越大,你爷爷奶奶始终不肯接纳她,还有街坊邻居指指点点……我那时候年轻,好面子,在外面受了气,喝了酒,回来就开始控制不住脾气。我们开始无休止地吵架,互相指责,怨恨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最后…彻底不可收拾。”
尤大勇重重地叹息,静默横亘在二人间良久,他才再度开口:“至于明远,是前年,我欠了高利贷以后逃也似的来到这儿遇见的,那时候他爸刚去世,亲妈就改嫁到外地,留下他跟奶奶,我就…力所能及帮他们做点下力气的活。”
“再然后,就是去年你爷爷奶奶在你公司楼下闹的时候,嘉嘉,不管你信不信,那不是我让他们去闹的。”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尤嘉锐利的审视,落在墙角一丛顽强生长的野草上,像是从中汲取着叙述的勇气,“去年那回我是想找你要钱回老家开个小卖部过安生日子,但被你拒绝以后,我就死心了,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不能再麻烦你的生活。”
至此尤大勇说完了,周遭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像是在为那段被埋葬的往事哀泣。
尤嘉就这么立在原地听尤大勇讲完一切。
她近乎呆滞地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与其说百感交集,不如说五味杂陈。
既心疼母亲年轻时候遭受的非人苦难,又震惊于这颠覆性的身世真相。同时,还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胸腔里冲撞——对尤大勇,那个她恨了多年的男人,此刻竟不知该如何定义。
他是施害者,也曾是拯救者。他曾造成母亲在婚姻中的痛苦,给自己带来童年的不好回忆,还在断联多年后腆着脸皮找她要钱,欠高利贷波及到她,甚至害她丢了工作。但也是这个人,曾在母亲最黑暗的时刻伸出过手。
这混乱的、矛盾的认知,几乎要将她撕裂。
尤嘉不知道自己最终是怎么走到那条蜿蜒的村道上的。总之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发现自己正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空旷的乡间小路上。
回县城的末班车早已错过,此刻夜色浓重,四野无声,尤嘉形只影单,只有影子陪着她。
手机显示来电,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让她摇摇欲坠,尤嘉接起来本能开口道:“付禹,你来找我好不好。”
电话那头的付禹似乎顿了一下,随即沉稳的声音传来,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只是清晰地确认:“告诉我你在哪里。”
在尤嘉断断续续说出地址后,他嘱咐道:“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先住下,买点东西吃,我马上出发。”
但她根本没有胃口,只拖着沉重的步伐,找到一家招牌上写着“招待所”三个褪色大字的简陋店铺。前台是个打着瞌睡的中年女人,收了钱,递给她一把系着木牌的钥匙。
房间暗沉沉的,散发着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消毒水的不算好闻的气息。墙壁斑驳,床单虽然洗得发白,但边缘处能看到难以洗净的污渍。
但尤嘉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她甚至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和月光,走到床边坐下,然后便是一动不动地发呆。
直到付禹抵达,把面前失魂落魄的人捞进怀里。
有人可依靠的刹那,所有伪装的镇定土崩瓦解,尤嘉终于忍不住落泪。
付禹轻拍她后背,低低哄着:“别哭了,嘉嘉。”
待尤嘉平静些,付禹悄悄松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
“看着我。”他同尤嘉四目相对,“你妈妈她当年也才二十出头,也还是小姑娘的年纪,她当时一个人站在雾里迷茫。”
“我知道。”尤嘉抽泣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只是恨极了当年伤害她的人,她那么好,为什么要经历那些苦难,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
付禹将她抱得更紧,“但她也是幸运的,未来数十年没有被困在这个村子里,而是逃出去了,还有了你这么可爱的女儿。”
他的话语像温润的水的水流,慢慢抚平着尤嘉心中尖锐的痛楚。
“先睡觉好不好,你已经很累了,先好好休息,其他的任何事都可以明天再说。”
尤嘉顺从地点头,躺在床上,被付禹臂圈在弯。闭上眼睛,在疲惫感如潮水淹没前,又开口:“付禹,我想回家。”
“好,那我们回家,明天一早就回家。”付禹立即回应,没有丝毫犹豫,“blues和太阳都很想你。”
“我不想管这些以前的事了,我只想逃走。”尤嘉带着一丝任性和脆弱坦诚道,“我只想…离以前那些事远远的。”
付禹带着安抚意味的吻落在她额头,“那我们就逃走,没关系的,这些本来就跟我们嘉嘉无关。”
毫无条件的理解让尤嘉心里瞬间升起彻头彻尾的安全感,终于任由疲惫接管意识。
在彻底陷入睡眠之前,她模糊地低语:“还有,之前的旅居计划,第二站我想好了,我们去舟岛吧。”
“好。”付禹再度不加犹豫地应允,“我们去舟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