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七章 ...
-
迟微一路向前跑。
她跑了很久,直到精疲力尽,才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
夜里温度直逼零下。
她穿的单薄,脸颊通红,背上流了一身的冷汗,在寒风中止不住地颤抖。
她紧紧咬着唇,往回吞咽着情绪,可眼前却越来越模糊,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线彻底断了,她终于忍不住,佝偻着身躯任由心底的情绪泛滥。
迟微其实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在云溪时,她不敢哭不敢笑,害怕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会遭来一顿打。
长期以往,她习惯了压抑心底的情绪,她想,只有足够麻木,才能变得足够强大。
她的人生没有选择,只有前进。
她不信命,也不屈服于命运,从小到大她就一直在与之抗衡,她想路是自己走,怎么走由自己说了算。
可现在,她忽然觉得,面前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不管她怎么努力向前跑,都跑不到灯火通明处。
……
迟微不知道走了多久。
她才来这半年,对环境还不怎么熟悉,现在已经十二点了,她不想回去,也不敢乱走动,就朝着一条自己还算熟悉的路一直走。
四周的漆黑逐渐被盏盏亮灯驱散,耳中不断涌入嘈杂的各色声音。
不知不觉中,迟微走到了苏梅两夫妻摆摊的后街。
这条街是有名的混混聚集地,马路对面是洗浴中心和KTV,另一边是摊贩子,卖水果的,卖小吃的,搞烧烤的。
这会正是过夜生活的点,整条街上都是人,男男女女,女的穿着打扮风尘味十足,男的穿着紧身裤,露出细瘦的脚踝,嘴里脏话不断。
迟微一身校服站在这里显得尤为突兀。
不断有视线在她身上游移。
迟微身子绷紧,动作僵硬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佯装着打电话,脚步不停。
路过一个卖麻辣烫的小摊子时,一道明亮的女声叫住了她。
女生踩着细高跟“蹬蹬蹬”走到迟微面前,视线在她身上上下扫了一番:“还真是你,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迟微愣了一下,举着手机的手慢慢垂落。
女生见她没认出自己,腾出一只手拨了拨额前的刘海,往她面前凑了凑:“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许黎叶。”
许黎叶脸上化着浓妆,她们之前也只见过几次,迟微想了一会才记起她这号人。
和不太熟的人碰到,迟微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垂着眼睫就要继续往前走。
谁知许黎叶还是眼尖地瞥见她眼眶的红,低头小声问道:“诶,你怎么了?”
她抬眸往迟微家往常出摊的位置望去,今天那里摆着的是一家卖烤肠的:“你一个人出来的?”
迟微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许黎叶忽然就想到之前云苏也有好几次大半夜红着眼眶来找她,想到她每次哭红了眼的原因,许黎叶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和苏阿姨他们吵架了?”
见迟微仍是不答,这下许黎叶彻底确定她是和家里人吵了架跑出来的。
于是许黎叶提了提手里买的麻辣烫,问她:“一起吃点?”
……
迟微跟着许黎叶走进一家KTV,里面装修比较高档,前台旁的沙发上坐着几对男男女女,烟雾萦绕,勾肩搭背挨着极近,一侧的走廊灯光昏暗交错,不断从里面传来震慑鼓膜的靡靡之音。
处处透露着危险迷乱。
这里好像也没比外面好多少,迟微想。
前台值班的是一个和迟微差不多大年纪的男生,看到许黎叶调侃道:“哟,小叶你这是从哪个盘丝洞回来啊,打扮成这样,别人要举报我们不是正规场所了。”
许黎叶:“你滚呐,你爸爸我今天过十八岁生日,过生日要有仪式感OK?”
“啧,这又是你从哪拐来的学生妹?”那男生指着穿着一身校服的迟微道。
许黎叶回头看着一脸平静地迟微:“你别听他瞎说,我们这是正经的量贩式KTV,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
她还想再解释一些什么,毕竟打扮成这样还出入这样的场所,很难不让人误会,但看到少女自始至终面色如常,她也就没再继续说什么。
转而又想到什么,“噗嗤”一笑,对迟微道:“不过,你比你姐厉害多了,她第一次跟着我来这的时候,吓得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
……
许黎叶领着迟微来到一间杂物间,不知道从哪搬出来一张小圆桌和两个凳子,她用纸擦了擦桌子和凳子上的灰,然后把买的吃的放到桌子上。
迟微这才发现她买了一个蛋糕。
不过很小,估摸着最多也就四寸。
“你坐啊,别站着,”许黎叶说,“我特别喜欢吃这家店的蛋糕,不过很贵,大的我舍不得买,只能买小的解解馋。”
许黎叶切了一块蛋糕递给迟微:“喏,你尝尝。”
迟微望着眼前的女生,明明和她一样的年纪,可身上却透着一股令人心疼的成熟。
像是无人依靠,只能被迫着长大,被迫着懂事。
迟微想起苏梅和她讲过的一些关于许黎叶的身世。
父母离异,父亲再婚常年在外打工,后妈恶毒刻薄,许黎叶经常饿着肚子还要被打,为了逃离那个家,早早不读书了,出来工作养活自己。
迟微不免对她生出几分共情,她接过蛋糕,到了声谢,未了又补了一句:“生日快乐。”
许黎叶愣了一下,鼻子突然有些酸,“你还是第一个跟我说生日快乐的人。”
夜晚总让人容易伤感,许黎叶起身,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打啤酒。
她给自己开了一罐,又拿了一罐递给迟微。
迟微捧着冰凉的瓶身,仰头喝了一口,她是第一次喝酒,味道有点苦,但莫名觉得心头的苦闷被驱散了些。
许黎叶咕噜咕噜灌了半瓶,神情落寞:“要是你姐姐还在的话,我不会这么孤单。”
迟微握着瓶子的手一顿:“你怎么知道她是姐姐?”
迟微一直知道她不是表姨亲生的,但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直到被苏梅接到市里后,她才知道自己有个孪生姐妹和一个弟弟。
许黎叶:“苏苏和我提过你,有一次她跑过来找我,说苏姨他们太偏心了,还说她有个双胞胎妹妹,要是那个妹妹没有被送到亲戚家就好了,那她在家里就不会觉得孤立无援。”
许黎叶拖着腮,望着眼前和云苏有着七八分像的少女,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像是在上面罩了一层柔光,皮肤光滑细腻,隐约可见细小的绒毛。
她眯了眯眼,视线停在迟微的脖颈处:“你穿的毛衣是苏苏的吧。”
迟微一愣,许黎叶继续说:“看来苏阿姨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偏心,苏苏还活着的时候,就受尽了她们的冷落,现在耀祖都成了个半死人,她们还是舍不得在你身上多花点心思。”
说着说着她就开始流眼泪:“你姐,她就是太软弱了,所以才会……你可千万不要像她一样想不开。”
迟微对云苏的了解很少,基本来自许黎叶的只言片语。
有几次迟微放假去摊位上帮忙,许黎叶过来找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她拿着酒瓶盯着她,像是要透过她去看另一个人。
然后一边流泪,一边向她诉说着什么。
断断续续,语不成调。
有时是怀念的语气,有时又充满愤懑。
从这些碎片化的言语之中,迟微知道了祁盛,也知道了云苏的死和他脱不开关系。
……
666号包厢。
曾斌一屁股坐在彭扬旁边,看了一眼阴沉着张脸,灌了一瓶又一瓶酒的祁盛,问:“阿盛这是怎么了,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喝酒。”
彭扬搓着手里的烟,没说话。
祁盛自从那件事后,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跌进了深渊。
暴躁,情绪失控,焦虑,自责,抑郁,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叫PTSD,俗称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彭扬知道结果后,也不算惊讶,毕竟换成任何一个人,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割腕自杀,很难不产生阴影。
这事只有彭扬一个人知道,祁盛看似散漫,身边围了一群人,可真正能和他算得上交心的也就只有彭扬。
……
“阿盛,我喜欢你。”
“老子是校霸,你不怕校霸揍你?”
“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真的坏,你只是,太孤单了,他们都不懂你,只有我懂你。”
……
“阿盛,你不要再喝了,你伤口还没好,喝这么多酒伤口会发炎的。”
“操,谁他么把她带来的,给我带走!”
“阿盛,这里是一片泥沼,我把你拉出来好不好?”
“你他么能别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吗,老子头都快要炸了。”
“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懂,我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
“昨天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我求你别缠着我了,要不你把那一刀捅.回来吧,我真怕了你了。”
“祁盛!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我那么爱你!”
“我不爱你。”
“你是不是就喜欢那种放得开的,你以前谈的女朋友全都是这种。”
……
“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了,你还是不肯和我在一起?”
“跟这没关系,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谈一谈。我之所以容忍你缠我这么久,原因你也应该知道,那天要不是你替我挡那一刀,今天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
“我祁盛是混,但我明辨是非,我欠你一个人情,可如果你想拿这个来绑架我,想都不要想。”
……
“祁盛,你真狠心!”
“你知道吗?我在这里没有朋友,我只有你,你是我活着的唯一的意义。”
“既然你不要我,那我还活着做什么?”
……
“啊啊啊,快来人啊,打120,这有人割腕!”
……
“祁盛!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打拼,你他妈倒好,玩女人玩出命了!”
“我没有……”
……
“拿着你的钱滚,我们家是穷,但我女儿绝对不是为了钱攀龙附凤的人!”
……
“祁盛,你晚上睡得着吗?两条命啊!”
“什么两条命,别什么脏水都往阿盛身上泼!”
“如果不是因为他,苏苏会想不开吗?如果不是因为他,苏苏的弟弟会接到姐姐自杀的电话后,心慌意乱横冲马路吗?”
“祁盛,你就应该下地狱!”
……
“阿盛,阿盛!”
彭扬一把夺过祁盛手里的酒,砰一声搁在桌上:“再喝下去你特么想进医院吗?”
祁盛头疼到炸,那些画面和声音不断往他的脑袋里钻,唯有酒精能麻痹他的神经,好让他有一丝喘息的余地。
彭扬意识到什么,迟疑地问:“是不是又犯?”
祁盛已经很久没犯病了,看到别人打架流血他都能做到神色如常,难道是……
彭扬一拍脑袋,该不会是那个叫迟微的女生吧?
他原本以为能借这个女生彻底将祁盛拉出过去的阴影,可现在看来,适得其反。
彭扬:“阿盛,那事都过去一年了,而且造成一个人自.杀的原因有很多种,你别把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祁盛自嘲地笑:“是么?”
所有人都是这么和他说的,他也自欺欺人的当了真,可当他看到迟微那张脸时,他却心虚得落荒而逃。
“彭扬,我上周去医院看她弟弟了,你说我那天要是不和她说那些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祁盛太懂摧毁一个脆弱的人,有多么容易,偏偏他亲手掐灭了两个人的光。
彭扬望着他,几次欲言又止。
那件事后,所有人都觉得祁盛变了,行事乖张,阴晴不定,可只有他知道祁盛心里有心结。
他妈妈就是跳楼自杀的,所以他才会对云苏的死这么自责。
死去的人已经长眠不起,而活着的人却渴望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得到灵魂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