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就走》林羽墨

4、我来保护你

　　临厌之发现江叙言开始吃草莓糖了。

　　不是他硬塞的那种，是江叙言自己从口袋里摸出来的。那天早读课刚结束，临厌之抱着作业本往办公室跑，路过高二（1）班后门时，正好看见江叙言靠在椅背上，指尖捏着颗草莓糖转来转去。晨光从窗户斜切进来，在他侧脸勾出层毛茸茸的金边，糖纸折射的光晃得人眼睛发花。

　　临厌之脚步顿了顿，作业本差点从怀里滑出去。他没敢出声，就那么贴着墙根站着，看江叙言把糖纸剥开个小口，舌尖轻轻舔了下糖块，然后整个含进嘴里。少年喉结动了动，嘴角似乎抿出点极淡的笑意，像被糖甜得舒展开的纹路。

　　"偷看什么？"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临厌之差点跳起来，回头看见江叙言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校服领口还沾着点阳光的温度。临厌之挠挠头，把作业本往身后藏了藏："没、没偷看，路过。"

　　江叙言视线扫过他怀里的本子，又落回他脸上："作业没写完？"

　　"哪能啊！"临厌之梗着脖子，"我可是好学生。"话音刚落，怀里的数学练习册突然滑出来，最上面一页的最后两道大题空着，旁边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狗。

　　空气安静了三秒。

　　临厌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正想把本子抢回来，江叙言已经弯腰捡了起来。他指尖划过那道空白的大题，又停在小狗尾巴上，嘴角弯了弯："这狗画得像你。"

　　"才不像！"临厌之脸红得发烫，"我画的是警犬，可威风了！"

　　江叙言没跟他争，把练习册递还给他："放学去图书馆，我教你。"

　　临厌之愣了愣："你不用复习吗？"他知道江叙言是年级第一，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不像自己，除了武术社的训练，剩下的时间不是在玩就是在去玩的路上。

　　"正好我也要做这套题。"江叙言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颗草莓糖，塞到临厌之手里，"给你的，奖励。"

　　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跟临厌之常给的那种一模一样。临厌之捏着糖，突然想起昨天江叙言母亲来学校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护士服，眼角有淡淡的黑眼圈，把一个保温桶递给江叙言时，手背上还贴着块创可贴。

　　那时候临厌之正在旁边系鞋带，听见江叙言低声说"妈你回去吧"，他母亲却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很轻："小言，记得按时吃饭。"

　　原来厉害得像超人一样的江叙言，也会有被妈妈叮嘱吃饭的样子。临厌之心里突然有点软，把糖往江叙言手里塞："你吃，我这儿还有。"

　　江叙言没接，转身往教室走："放学等你。"

　　临厌之捏着那颗糖，站在原地看了半天。糖纸被他捏得发皱，里面的草莓糖硌着掌心，像颗小小的太阳。

　　那天下午的武术社训练，临厌之打得格外用力。社长是个高三的学长，看他把木人桩踢得砰砰响，忍不住吹了声口哨："临厌之，打鸡血了？"

　　临厌之抹了把脸上的汗，嘿嘿笑："练好了才能保护人啊。"

　　学长挑眉："保护谁？你那小女朋友？"

　　"才不是！"临厌之脸一红，"是我朋友。"

　　他说这话时，脑子里闪过的是江叙言低头做题的样子，是他被阳光照着的侧脸，是他含着草莓糖时微微鼓起的腮帮。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发了芽，带着点痒，又有点甜，像春天的藤蔓缠上了墙。

　　训练结束时天已经擦黑了，临厌之抓起书包就往图书馆跑，半路撞见提着保温桶的张奶奶。老太太看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赶紧把手里的毛巾递过去："跑这么快干啥？小言在图书馆等你呢，我刚看见他进去。"

　　"奶奶你怎么来了？"临厌之接过毛巾擦着脸，闻到保温桶里飘出的排骨香。

　　"给你们送点吃的，"张奶奶把保温桶塞给他，"小言那孩子看着就瘦，得多补补。"

　　临厌之提着保温桶往图书馆走，心里暖烘烘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摇尾巴的狗。他想象着江叙言看见排骨时的表情，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的沙沙声。临厌之踮着脚往里走，看见江叙言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本厚厚的物理书。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几片，正好落在他摊开的书页上。

　　江叙言似乎察觉到动静，抬头看过来。临厌之赶紧举起手里的保温桶，冲他晃了晃。江叙言的眼睛亮了亮，朝他招了招手。

　　"我奶奶给你带的糖醋排骨，"临厌之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打开盖子的瞬间，甜丝丝的香气漫了开来，引得旁边的同学都往这边看，"快吃，还热着呢。"

　　江叙言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这里不能吃东西。"

　　"怕什么，"临厌之拿起筷子夹了块排骨递到他嘴边，"偷偷吃，没人看见。"

　　江叙言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嘴咬住了。糖醋汁沾在他嘴角，像颗小小的红痣。临厌之看得有点呆，等反应过来时，手已经伸了过去，指尖轻轻蹭过他的嘴角。

　　两个人都僵住了。

　　临厌之的指尖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来，脸"腾"地红了。江叙言也低着头，耳根红得厉害，手里的书都拿反了。图书馆的挂钟滴答滴答响着，把空气里的尴尬拉得老长。

　　"我、我给你讲题吧。"江叙言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有点哑。

　　"哦、哦好。"临厌之赶紧翻开练习册，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那道数学大题其实不难，江叙言讲了两遍，临厌之就懂了。可他看着江叙言握着笔的手，总想起刚才指尖碰到的温度，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

　　"听懂了？"江叙言抬头问他。

　　"啊？"临厌之没反应过来，"啥？"

　　江叙言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讲了一遍。这次临厌之听得很认真，可注意力总忍不住往旁边瞟。他发现江叙言写字的时候，左手小指会微微翘起，像只受惊的小鸟；发现他思考时，会轻轻咬着下唇，把唇色咬得更红；还发现他今天穿的校服领口，别着颗小小的银色星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你看什么？"江叙言被他看得不自在。

　　"没、没什么，"临厌之赶紧低头假装做题，"就是觉得你这星星挺好看的。"

　　江叙言摸了摸领口的星星别针，声音低了些："我妈给的，她说这是平安符。"

　　临厌之想起江叙言母亲手背上的创可贴，心里动了动："你妈妈是不是很辛苦？"

　　江叙言写字的手顿了顿，点了点头："她在急诊室上班，经常要加班。"

　　"那你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吗？"临厌之问。他从小就跟张奶奶住在一起，晚上睡觉要是没听见老太太的呼噜声，都睡不着觉。

　　"习惯了。"江叙言的声音很轻，"以前我爸在的时候，会陪我。"

　　临厌之这才想起，好像从没听江叙言说过他爸爸。他想问"你爸爸呢"，又觉得不妥，话到嘴边变成了："那你以后晚上害怕，就给我打电话，我陪你聊天。"

　　江叙言抬头看他，眼睛在灯光下亮亮的："真的？"

　　"当然！"临厌之拍着胸脯，"我手机24小时开机，随叫随到。"

　　江叙言笑了，这次笑得很明显，眼睛弯成了月牙："好。"

　　那天从图书馆出来，临厌之把张奶奶给的排骨都让江叙言带回家了。走到岔路口时，江叙言突然说："下周六我妈生日，她难得休息。"

　　"那得好好庆祝啊！"临厌之眼睛一亮，"我让奶奶做个蛋糕，咱们一起去你家吃饭吧？"

　　江叙言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了点头："好。"

　　临厌之乐得差点跳起来，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颗草莓糖："这个给你，祝你妈妈生日快乐。"

　　江叙言接过来，捏在手里："谢谢。"

　　"谢啥，"临厌之摆摆手，"咱们是朋友嘛。"

　　看着江叙言转身离开的背影，临厌之突然觉得，朋友这两个字，好像比草莓糖还要甜。

　　接下来的几天，临厌之天天缠着张奶奶学做蛋糕。老太太被他磨得没办法，只好把压箱底的食谱翻出来，手把手教他打奶油、烤蛋糕胚。临厌之笨手笨脚的，要么把鸡蛋壳掉进面糊里，要么把奶油抹得像地图，气得张奶奶敲他的脑袋："你这孩子，做蛋糕跟打架似的。"

　　"这不是想给江叙言妈妈一个惊喜嘛。"临厌之揉着被敲的地方，嘿嘿笑。

　　张奶奶看着他脸上沾着的面粉，叹了口气："你啊，从小就护着自己人。"

　　临厌之没说话，心里却甜滋滋的。他想起小时候被邻居家的大孩子欺负，是张奶奶拿着扫帚追了三条街；想起第一次武术比赛输了哭鼻子，是老太太给她买了颗草莓糖，说"咱们不输气势"。现在他长大了，也想护着江叙言，护着这个总是安安静静，却会在他跑不动时拉他一把的朋友。

　　周六那天，临厌之提着亲手做的蛋糕，跟着江叙言往他家走。蛋糕做得歪歪扭扭的，奶油上还沾着点巧克力碎屑，像只长了麻子的小狗。临厌之有点不好意思："做得不好看，你别嫌弃。"

　　"挺好的。"江叙言接过蛋糕，手指碰到他的手背，两个人都像触电似的缩了缩。

　　江叙言家住在老城区的一栋居民楼里，楼道里堆着杂物，墙皮掉了好几块。走到三楼时，临厌之听见屋里传来咳嗽声，还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江叙言推开门："妈，我们回来了。"

　　屋里的咳嗽声停了，一个穿着家居服的女人走出来，正是那天来学校的护士。她脸色有点苍白，看见临厌之，愣了一下："这是？"

　　"我朋友，临厌之。"江叙言介绍道，"他奶奶让他给您带了蛋糕。"

　　"阿姨好！"临厌之赶紧鞠躬，把手里的水果篮递过去，"祝您生日快乐！"

　　江母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快进来坐，阿姨给你们做了糖醋排骨。"

　　屋里很小，摆着张旧沙发和一台老式电视机。临厌之看见墙上挂着张照片，是江叙言和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的合影。男人笑得很灿烂，眉眼跟江叙言很像。

　　"那是我爸。"江叙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声音低了些，"他以前是警察，三年前出任务牺牲了。"

　　临厌之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自己说要考警校，要跟江叙言当队友抓坏人，想起江叙言当时沉默的样子。原来不是不想，是不敢。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临厌之的声音有点哽咽。

　　"没事。"江叙言摇摇头，"都过去了。"

　　江母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看见他们在看照片，眼圈红了红："小言这孩子，从小就崇拜他爸，说长大了也要当警察。后来..."她没再说下去，把排骨往临厌之面前推了推，"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顿饭吃得有点安静。江母咳嗽了好几次，临厌之才知道她最近感冒了，还硬撑着给他们做饭。临厌之把排骨往江叙言碗里夹，又往江母碗里夹，自己却没怎么吃。

　　吃完蛋糕，临厌之帮着收拾碗筷，听见江母在客厅里跟江叙言说："小言，妈知道你还想着当警察，可那太危险了..."

　　"妈，我知道。"江叙言的声音很轻，"我没想那么多。"

　　临厌之端着碗的手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离开江叙言家时，天已经黑了。两个人走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临厌之踢着路边的石子，突然说："江叙言，对不起啊，我以前..."

　　"跟你没关系。"江叙言打断他，"其实我也不是怕危险，就是..."他顿了顿，"我怕我妈一个人。"

　　临厌之看着他的侧脸，路灯的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突然想起江叙言父亲的警服照片，想起江母苍白的脸，想起那些关于牺牲和离别的沉重。原来江叙言肩上扛着的，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那..."临厌之犹豫了一下，"你要是不想考警校，也没关系。我们可以考别的学校，考同一个城市，还做朋友。"

　　江叙言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眼睛里，像落了片星星："真的？"

　　"当然！"临厌之用力点头，"不管你考哪里，我都跟你去。"

　　江叙言笑了，这次笑得很灿烂，像冰雪融化，露出了底下的春天。他从口袋里摸出颗草莓糖，剥开糖纸递到临厌之嘴边："吃吗？"

　　临厌之张嘴咬住，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他看着江叙言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风从巷口吹过来，卷起几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他们脚边。临厌之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说："江叙言，有我呢。"

　　江叙言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睛里的光比月光还要亮。

　　那天晚上，临厌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摸出手机，给江叙言发了条信息："你睡了吗？"

　　没过几秒，江叙言回了过来："没。"

　　"我今天看到你爸的照片了，"临厌之打字的手有点抖，"他看起来很厉害。"

　　"嗯，他以前总说，当警察要对得起身上的制服。"

　　"那你爸爸肯定很骄傲，因为他有个很厉害的儿子。"

　　手机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临厌之以为江叙言睡着了，才收到一条信息："临厌之，谢谢你。"

　　临厌之看着那行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他回复："谢啥，咱们是朋友啊。"

　　放下手机，临厌之望着窗外的月亮，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他想起江叙言含着糖的样子，想起他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想起他拉着自己冲过终点线时的力度。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只是从那天起，临厌之给江叙言的草莓糖，变成了两颗。一颗给江叙言，一颗给江母。而江叙言的口袋里，也总能摸出颗草莓糖，在临厌之练武术累了的时候，在他数学题不会做的时候，悄悄塞到他手里。

　　梧桐叶落了又长，草莓糖的甜味弥漫在图书馆的晨光里，在放学路上的夕阳里，在两个人并肩走过的影子里。他们都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像张奶奶煮的小米粥，温温的，暖暖的，永远不会凉。

　　直到那个下雨的傍晚，临厌之拿着两张警校招生宣传册，兴冲冲地跑到高二（1）班门口，却看见江叙言的座位空着。旁边的同学说，江叙言的妈妈住院了，他请假去照顾了。

　　临厌之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宣传册掉在地上，被雨水打湿了边角。他突然想起江母苍白的脸，想起那些压抑的咳嗽声，想起江叙言总是沉默的样子。

　　原来有些沉重，不是想扛就能扛得住的。原来有些离别，早在相遇的时候，就埋下了伏笔。

　　临厌之捡起湿透的宣传册，站在雨里，看着江叙言空荡荡的座位，突然觉得嘴里的草莓糖，好像没那么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