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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临厌之的小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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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厌之记事的时候,身边总围着消毒水的味道。不是医院那种清冽的、带着点薄荷味的消毒水,是老房子里潮了霉,用粗劣消毒粉兑水拖过地的味道,混着墙角阴湿的土腥气,往人骨头缝里钻。
五岁之前的事他记不太清,只记得有个很高的男人总把他架在脖子上,后背硌得他下巴疼,但男人的笑声很响,震得他耳朵嗡嗡的。男人制服上有颗银闪闪的扣子,他总爱揪着玩,男人就会挠他咯吱窝,说:“小厌再揪,叔叔衣服要被你拆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不是叔叔,是领养他的警察,姓周。周警官捡他的时候,他正缩在菜市场的烂菜堆里,裹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发着高烧,嘴里胡念叨着什么。周警官把他抱去医院,医生说再晚来一步,这孩子就烧傻了。
周警官没结婚,住的是单位分的老楼,一室一厅,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临厌之第一次踏进那屋子时,被墙角窜过去的老鼠吓哭了,周警官手忙脚乱地把他抱起来,用胡子扎他的脸:“别怕,那是叔叔养的‘室友’,以后让它跟你打招呼。”
周警官的日子过得糙,早上煮面条能忘了放盐,晚上回来倒头就睡,袜子扔得满地都是。但临厌之的小衣服永远是干净的,带着肥皂的香味;书包里每天都有颗水果糖,是周警官巡逻时从小卖部买的,有时候是橘子味,有时候是葡萄味,临厌之最爱的是草莓味,周警官就总记着,买回来塞给他时,手指上还沾着点枪油的味道。
“小厌要好好学习,”周警官总在睡前摸着他的头说,“长大了做个好人,别学那些偷鸡摸狗的。”
临厌之那时候不懂什么叫偷鸡摸狗,只知道点头,把脸埋在周警官的咯吱窝里,闻着那股淡淡的汗味和枪油味,睡得特别安稳。
他八岁那年夏天,出了事。
那天是周六,周警官要去执行任务,临走前给临厌之买了个奶油蛋糕,放在桌上:“等叔叔回来,给你唱生日歌。”临厌之其实生日还有半个月,但周警官总记不清日子,每次想起就补个蛋糕,他也乐得装傻,捧着蛋糕点头:“叔叔早点回来。”
周警官笑了,揉了把他的头发,转身走了。临厌之扒着窗户看,见周警官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把蛋糕上的草莓挖下来塞进嘴里,甜得眯起眼睛。
他等了一下午,等得蛋糕上的奶油都化了,周警官还没回来。天黑的时候,楼道里传来很重的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哭腔。临厌之心里发慌,搬了个小板凳垫在脚下,扒着猫眼往外看。
他看见两个穿警服的人站在门口,肩膀垮着,其中一个用袖子擦眼睛。他听见他们说“周队没了”“子弹打在胸口”“那伙毒贩太狠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临厌之不懂,他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喘不过气。他拉开门冲出去,抓住一个警察的胳膊,仰着脸问:“我叔叔呢?他说要回来给我唱生日歌的。”
那个警察蹲下来,眼圈通红,想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了:“小厌,周队……他出远门了,不回来了。”
“骗人!”临厌之甩开他的手,声音尖得像玻璃碴,“他说会回来的!他还没吃我的蛋糕呢!”
他跑回屋里,把桌上的蛋糕往地上一摔,奶油溅得满地都是。他踩着蛋糕哭,哭得撕心裂肺,喉咙里像卡着块烧红的铁。他不知道周警官为什么不回来,不知道那些人嘴里的“毒贩”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那个会把他架在脖子上、会给她买草莓糖的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的事,临厌之记不太清了。好像有人来给他收拾东西,把周警官的制服收进一个黑箱子里,他扑过去抢,被人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套带着银扣子的制服消失。有人问他想不想去孤儿院,他咬了那人的手,说不去,他要等周警官回来。
他在空荡荡的老屋里守了三天,饿了就喝自来水,困了就缩在周警官的床上,闻着那点快要散掉的枪油味。第四天早上,门被敲响了,他以为是周警官回来了,连鞋都没穿就冲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老太太手里拎着个布包,看见他就红了眼圈:“你是小厌吧?跟我回家,奶奶给你做红烧肉。”
老太太姓张,家就在隔壁巷子,儿子儿媳几年前出车祸没了,唯一的孙子也因为一场急病走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周警官生前总帮她搬煤球、修水管,有时候带着临厌之去她家吃饭,老太太看着临厌之就想起自己的孙子,疼得不行。
临厌之一开始不肯跟她走,缩在墙角瞪她,像只被惹急了的野猫。老太太也不逼他,每天准时来送吃的,包子、饺子、小米粥,放在门口就走,临走前总说一句:“锅里的菜热着呢,凉了对胃不好。”
有天晚上下大雨,打雷打得特别响,临厌之吓得缩在床底下,捂着耳朵发抖。突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他以为是坏人,吓得不敢出声,结果一双温暖的手伸进来,把他抱了出去。
是张奶奶。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却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说:“不怕不怕,奶奶在呢。”
那天晚上,临厌之第一次在周警官以外的人怀里哭了,哭得抽噎着说:“我想叔叔……我想他回来……”
张奶奶没说话,只是抱着他,眼泪掉在他头发上,咸咸的。
从那以后,临厌之就跟张奶奶回了家。
张奶奶家也不大,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摆着几盆月季花,墙角放着个旧藤椅,阳光好的时候,老太太就坐在上面晒太阳,给他缝衣服。家里总飘着饭菜的香味,红烧肉、糖醋鱼、炸丸子,都是临厌之爱吃的。
老太太从不提周警官,也不逼他说过去的事,只是在他半夜哭着惊醒时,默默给他掖好被角,早上端出一碗热乎乎的鸡蛋羹。她会教他写毛笔字,说“字如其人,要写得堂堂正正”;会给他讲老故事,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学坏”。
临厌之慢慢变得不那么怕生了,但性子还是像块没打磨好的石头,又硬又刺。在学校里,谁要是说他没爹没妈,他上去就给人一拳,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老师批评他两句,他能把课本撕了扔在地上。每次闯了祸,张奶奶都拄着拐杖去给人家道歉,回来也不骂他,只是叹口气,给他煮碗面。
“小厌,”有次临厌之又跟人打完架,脸上带着伤回来,老太太给他抹碘伏,手轻轻的,“奶奶知道你心里苦,但打架解决不了问题。你周叔叔要是在,也不希望你这样。”
临厌之猛地抬头,眼睛红红的:“他才不会管我!他说话不算数,他骗我!”
老太太放下碘伏,看着他说:“周叔叔是英雄,他是为了抓坏人牺牲的。他要是不管你,当初就不会把你捡回来。”
那天晚上,临厌之第一次问起周警官的事。老太太告诉他,周叔叔是缉毒警察,专门抓那些卖毒品的坏人,那些人很凶,手里有枪,周叔叔就是为了保护队友,才被打中的。
“什么是毒品?”临厌之问,声音有点抖。
“是能让人变坏、让人死掉的东西,”老太太说,“所以周叔叔才要去抓他们,保护像你我这样的好人。”
临厌之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好像有点懂了,为什么周叔叔总说“要做个好人”,为什么他的制服那么干净,为什么他走的时候那么干脆。
从那天起,临厌之好像变了个人。不再打架,不再跟老师顶嘴,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课本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考试成绩也一点点往上爬。张奶奶看着他的变化,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跟邻居说:“我们家小厌长大了。”
初中毕业那年,临厌之拿着成绩单回家,上面是年级第一。张奶奶给他做了一大桌菜,还买了瓶可乐,倒在两个杯子里,跟他碰了碰:“小厌真棒,比奶奶当年的孙子还厉害。”
临厌之看着老太太眼角的皱纹,突然说:“奶奶,我想考警校。”
老太太手里的杯子顿了一下,可乐洒出来一点。她看着临厌之,眼神里有点担心,又有点欣慰:“想好了?”
“想好了,”临厌之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我想当警察,像周叔叔一样,抓坏人。”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像周叔叔当年那样。“好,”她说,“奶奶支持你。但你要答应奶奶,一定要平平安安的,不能让奶奶担心。”
临厌之用力点头,把杯里的可乐一饮而尽,甜丝丝的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生根发芽。
高中报到那天,张奶奶陪着他去的。老太太腿脚不好,走几步就要歇一歇,临厌之想背着她,她不肯,说:“奶奶还没老到走不动路。”
报到处人很多,临厌之排队的时候,老太太就在旁边的树荫下坐着,看着他,脸上笑眯眯的。轮到临厌之的时候,老师问他想选什么社团,他说想选武术社,老师愣了一下,说:“那个社团很累的,每天要训练。”
“我不怕累。”临厌之说。
他想把身体练得棒棒的,以后才能像周叔叔一样,保护别人。
报完到,他扶着张奶奶往校门口走,老太太突然说:“小厌,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人在打架?”
临厌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教学楼后面的巷子里,三个高年级的男生正围着一个人,推推搡搡的。被围的那个男生背对着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手里好像还拿着支笔,姿势挺从容,一点都不像害怕的样子。
“管闲事干嘛,咱们快走吧。”临厌之不想惹麻烦,拉着张奶奶就要走。
“那怎么行,”老太太拍拍他的手,“都是学生,怎么能以大欺小呢?你去看看,别让他们把人打坏了。”
临厌之有点不情愿,但看着老太太期待的眼神,还是松开了手。“那您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他快步走到巷口,远远就听见那几个男生在骂脏话,说什么“告老师”“找死”之类的。被围的那个男生还是没说话,只是微微侧了侧脸,临厌之看见他的侧脸轮廓很清晰,睫毛很长,眼神冷冷的,像结了层冰。
不知道怎么回事,临厌之突然就想起了周叔叔制服上的银扣子,也是这么冷冷的,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劲儿。
“你们他妈干什么呢?”临厌之没多想,吼了一声就冲了过去,“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
那三个男生被吓了一跳,回头看他。为首的黄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哪来的小屁孩,也敢管你爷爷的事?”
“我管你是谁爷爷,”临厌之把书包往地上一扔,挡在那个男生面前,“有本事冲我来,欺负他算什么能耐!”
他其实有点怕,那三个男生都比他高,看起来也壮实,但他一想到周叔叔,想到张奶奶的话,就觉得浑身是劲。他不能让别人像欺负他小时候那样,欺负这个看起来安安静静的男生。
黄毛被他的态度激怒了,挥拳就打了过来。临厌之虽然没学过武术,但从小打架练出来的反应快,抬手就挡,顺势抓住黄毛的胳膊,张嘴就咬了下去。
“操!你属狗的啊!”黄毛疼得大叫,另一个男生见状,抬脚就往临厌之肚子上踹。临厌之没躲开,疼得弯下腰,刚想直起身,脸上又挨了一拳,嘴角瞬间就破了。
他有点懵,鼻血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白衬衫上,像开了朵小红花。他抬头看了一眼被他护在身后的男生,对方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好像有点什么,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别的。
“看什么看!”临厌之吼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吼对方,还是在给自己壮胆,“还不快跑!”
他刚说完,就感觉身后的人动了。不是跑,是冲了上来,一把抓住了黄毛挥过来的手腕,反手一拧。只听“咔嚓”一声,黄毛发出一声惨叫,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着。
另外两个男生吓傻了,站在原地不敢动。
“滚。”那个男生开口了,声音冷冷的,像冰碴子。
那两个男生对视一眼,架着黄毛就跑,跑的时候还不忘撂狠话:“你们等着!”
巷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临厌之粗重的呼吸声。他捂着肚子,感觉有点晕,鼻血还在流,糊了一脸。
那个男生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递给他。“擦擦。”
临厌之没接,用手背抹了把脸,结果把血抹得更匀了。“不用你假好心。”他嘴硬道,其实心里有点别扭,刚才还说要保护人家,结果反被人家救了。
那个男生也不勉强,把纸巾放在他旁边的地上,站起身就要走。
“喂!”临厌之突然叫住他,“我叫临厌之,你呢?”
那个男生停下脚步,没回头。“江叙言。”
说完,就走出了巷子。
临厌之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捡起地上的纸巾,胡乱擦了擦脸。他摸了摸口袋,摸到颗草莓糖,是早上张奶奶塞给他的,说是讨个好彩头。他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好像肚子也没那么疼了。
他捡起书包,往校门口走,心里想着,江叙言,这名字还挺好听的。
他没告诉张奶奶刚才打架的事,只是说路上遇到点事,来晚了。老太太也没多问,只是给他递了瓶水,说:“渴了吧,快喝点水。”
夕阳把祖孙俩的影子拉得很长,临厌之看着地上的影子,突然觉得,这个高中,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他不知道的是,从他挡在江叙言身前的那一刻起,他们俩的命运,就像这地上的影子,再也分不开了。
后来,临厌之总是想起那天的事。想起江叙言冷冷的眼神,想起他递过来的纸巾,想起他说的那个“滚”字。他觉得江叙言这个人很奇怪,冷冰冰的,却会在关键时刻出手。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找江叙言。知道他在高二(1)班,知道他总去图书馆,知道他午饭总吃食堂三楼的牛肉面。他像个跟踪狂一样,远远地看着,有时候觉得没意思,有时候又觉得,看着那个冷冷的背影,心里好像踏实点。
他知道自己有点傻,但他控制不住。就像小时候总爱揪着周叔叔的银扣子,他好像也想抓住点什么,抓住点能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不是那么孤单的东西。
有天在图书馆,他终于鼓起勇气,坐到了江叙言对面。江叙言正在做题,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音。临厌之从书包里掏出本漫画,假装看得很认真,其实用余光一直在瞟对方。
江叙言好像没看见他,一直低着头做题。临厌之有点无聊,用脚轻轻踢了踢江叙言的椅子。
江叙言没反应。
临厌之又踢了一下,这次用了点力。
江叙言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有事?”
“没事,”临厌之装傻,指了指他的练习册,“这道题我不会,你能教教我吗?”
江叙言看了一眼他指的题,又看了一眼他摊开的漫画书,嘴角好像撇了一下。“你确定你是来学习的?”
“当然了!”临厌之把漫画书合上,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我可是要考警校的人,学习很重要的。”
江叙言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很浅的一个笑,像冰融了一点。“蠢死了。”他说,然后低下头,开始给他讲题。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江叙言的侧脸上,给他长长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边。临厌之听着他清冷的声音,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水味,突然觉得,那墨水味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槐花香,竟比张奶奶腌的梅子干还要让人心里敞亮。他支棱着耳朵听,其实没太听懂那些勾股定理到底在讲什么,只看见江叙言握着笔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在草稿纸上写算式时,笔尖偶尔会顿一下,像在斟酌什么。
“听懂了?”江叙言抬眼问他。
临厌之猛地回神,胡乱点头:“懂了懂了,太厉害了你!”
江叙言没戳穿他,把草稿纸推过来:“自己再算一遍。”
临厌之对着那堆弯弯曲曲的线条发愣,手指在笔杆上转来转去,转着转着就没忍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江叙言:“哎,你这么厉害,以后想考什么大学?”
“还没想好。”江叙言低头继续做题,声音没什么起伏。
“考警校呗,”临厌之眼睛一亮,凑近了些,“跟我一起,到时候咱们当队友,抓坏人去!”
江叙言写字的手顿了顿,墨水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没看临厌之,只淡淡道:“再说吧。”
临厌之有点扫兴,撇撇嘴,不再说话,低头对着草稿纸瞎画。画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画的竟是江叙言刚才皱眉的样子,赶紧用橡皮擦掉,耳根有点发烫。
从图书馆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临厌之跟在江叙言身后,踩着他的影子走,一步一步,像在玩什么踩尾巴的游戏。走到校门口的岔路口,江叙言停下脚步:“我往这边走。”
“哦,”临厌之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颗草莓糖,塞到江叙言手里,“给你。”
江叙言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糖,透明的糖纸映着路灯,闪闪烁烁的。“我不爱吃甜的。”
“吃一颗嘛,”临厌之不由分说地把糖塞进他校服口袋,“这个牌子的草莓糖最好吃了,我奶奶总给我买。”
说完,他怕江叙言再给扔回来,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回头,冲江叙言挥挥手:“明天图书馆见!”
江叙言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像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他掏出口袋里的糖,捏在手里,糖纸被体温焐得有点软。他其实真的不爱吃甜的,母亲说他小时候吃糖坏了牙,后来就很少碰。但不知怎么,他捏着那颗糖,走了一路,也没舍得扔掉。
第二天一早,临厌之特意揣了两颗草莓糖去学校。早读课的时候,他借着交作业的机会,绕到高二(1)班门口,往江叙言的座位看了一眼。江叙言正低头看书,晨光落在他头发上,软软的。临厌之心里有点痒,想把糖塞给他,又怕被老师看见,只好悻悻地回了自己班。
课间操的时候,临厌之故意站在离江叙言不远的地方。广播里放着《运动员进行曲》,大家都在抬手踢腿,临厌之却总忍不住瞟江叙言。江叙言做得很标准,胳膊抬得笔直,像棵挺拔的小白杨。临厌之看得入了神,差点顺拐,被旁边的同学笑了半天。
中午去食堂,临厌之端着餐盘四处张望,一眼就看见江叙言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吃面。他赶紧跑过去,把餐盘往桌上一放,笑眯眯地说:“真巧啊,你也在这儿。”
江叙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吃面。
临厌之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扒拉着饭,嘴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们班老师今天好搞笑,讲课讲到一半把自己绕进去了,全班都在笑。对了,你知道吗,昨天那三个黄毛被主任抓了,好像要记大过呢,活该!”
江叙言还是没说话,但吃面的速度好像慢了点。
临厌之又说:“下午有体育课,听说要测八百米,我最讨厌跑步了,每次都跑最后一名。你体育怎么样?肯定比我强吧?”
江叙言这才抬了下头,淡淡道:“还行。”
“那下午你能不能等等我?”临厌之眼睛亮晶晶的,像有星星,“我跑不动的时候,你拉我一把呗。”
江叙言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心里那点不情愿突然就没了。他点了点头:“嗯。”
临厌之乐得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赶紧扒拉了两口,又把自己餐盘里的鸡腿夹给江叙言:“给你,补补力气,下午好拉我。”
江叙言看着碗里的鸡腿,又看了看临厌之亮晶晶的眼睛,没拒绝,夹起来咬了一口。是奥尔良味的,有点甜,却不腻。
下午体育课,八百米测试果然来了。临厌之站在起跑线上,腿有点软,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江叙言。江叙言正在做准备活动,手腕转了转,看起来很轻松。
“别紧张,”江叙言好像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头说,“跟着我跑。”
临厌之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不少。
哨声一响,大家都冲了出去。临厌之一开始还能跟上,跑到第二圈的时候,就有点喘不上气了,腿像灌了铅一样沉。他眼看着江叙言的背影越来越远,心里有点急,想加速,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他愣了一下,抬头看见江叙言跑在他身边,正回头看他。“跟上。”江叙言的声音有点喘,但很稳。
一股力气好像突然从手腕传过来,临厌之跟着江叙言的节奏,一步一步往前跑。风从耳边吹过,带着青草的味道,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江叙言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两种声音混在一起,竟奇异地让人安心。
最后一百米,江叙言拉着他加速,冲过了终点线。临厌之累得直接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感觉肺都要炸了。江叙言也蹲下来,递给他一瓶水。
“谢……谢谢。”临厌之接过水,喝了一大口,顺着嘴角往下流。
江叙言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嘴角好像又弯了一下:“跑得太慢了。”
“那不是有你拉着吗,”临厌之嘿嘿笑,“有你在,我怕什么。”
江叙言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地面,阳光落在他耳朵上,有点红。
从那天起,他们好像真的成了朋友。
江叙言会在临厌之作业写不完的时候,把自己的作业本借给他抄;会在临厌之被武术社社长训的时候,站在旁边默默等他,然后递给他一瓶水。
临厌之会在江叙言看书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看漫画,不吵也不闹;会在江叙言生日那天,偷偷买个小蛋糕,藏在书包里,等放学的时候塞给他,说“生日快乐,我猜的”。
他们会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食堂,一起在放学路上慢慢走。有时候说很多话,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却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临厌之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像张奶奶煮的小米粥,温温的,暖暖的,喝下去心里踏踏实实的。他甚至开始幻想,等他们考上同一所警校,一起穿上警服,一起去抓坏人,就像周叔叔和他的队友那样,多好。
有天放学,临厌之拉着江叙言去了张奶奶家。老太太看见江叙言,眼睛都笑眯了,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又去厨房忙活了半天,做了一大桌子菜。
“小言啊,你跟我们家小厌不一样,”老太太给江叙言夹了块红烧肉,“你是读书人,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江叙言笑了笑:“奶奶,临厌之也很厉害,他武术社练得可好了。”
“真的?”老太太看向临厌之,眼睛亮晶晶的。
临厌之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还行吧。”
“那可得好好练,”老太太又给临厌之夹了块排骨,“以后保护自己,也保护小言。”
“我会的!”临厌之用力点头,看了江叙言一眼,心里暖暖的。
吃完饭,临厌之送江叙言回家。走到楼下的梧桐树下,江叙言突然停下脚步,说:“临厌之,谢谢你奶奶。”
“谢什么,”临厌之笑,“以后你常来,我让奶奶给你做糖醋排骨,她做的可好吃了。”
江叙言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妈是护士,经常值夜班,家里有时候就我一个人。”
临厌之愣了一下,随即说:“那你值夜班的时候,来我家住啊,我跟奶奶说一声,她肯定欢迎。”
江叙言看着他,眼睛在路灯下亮亮的:“真的?”
“当然是真的!”临厌之拍着胸脯,“咱们是朋友嘛。”
江叙言笑了,这次笑得很明显,像冰雪消融,露出了底下的春暖花开。“嗯,朋友。”
临厌之看着他的笑,心里突然有点慌,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他赶紧别过头,假装看天上的月亮,嘴里胡乱念叨着:“今天月亮真圆啊。”
江叙言也抬头看了看,说:“嗯,挺圆的。”
两个人站在树下,谁也没说话,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临厌之那有点失控的心跳声。
临厌之不知道,此刻江叙言心里想的,是母亲手腕上的红绳,是衣柜里的铁盒子,是那些关于牺牲和离别的沉重。但看着身边这个笑得傻乎乎的少年,他突然觉得,也许那些沉重,并不一定要一个人扛。
他想,就这样吧。有朋友,有温暖,有彼此可以依靠的肩膀,好像也没那么难。
只是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的河流有多湍急,不知道有些相遇,注定要伴随着别离。他们只知道,此刻的月光很好,风很好,身边的人,也很好。
临厌之从口袋里摸出颗草莓糖,剥开糖纸,递到江叙言嘴边:“吃吗?甜的。”
江叙言看着他递过来的手,指尖有点抖。他犹豫了一下,微微低下头,把糖含进了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像春天的草莓,像夏天的汽水,像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揉进了这颗小小的糖里。
他看着临厌之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也许甜的味道,也没那么难接受。
至少,和眼前这个人一起尝的时候,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