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江叙言的小时候 ...

  •   江叙言第一次见到父亲的照片时,才六岁。

      那天母亲值完夜班回家,眼圈是红的,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进了门就往卧室钻。他趴在门缝上看,见母亲从信封里抽出张照片,手指在上面磨来磨去,磨着磨着就开始掉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雨淋湿的鸽子。

      他推开门进去,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到床边,仰着脸看那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藏蓝色的制服,肩膀上别着亮晶晶的东西,笑得特别直,眼睛亮得像晒过太阳的玻璃珠子。

      “这是谁?”他伸手想去摸,被母亲一把按住手。

      母亲的手很凉,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捏得他指节发疼。“别碰,”她声音哑得厉害,“是……一个故人。”

      “故人是什么?”他歪着头问,“像楼下张奶奶家的猫一样,走了就不回来了吗?”

      母亲没说话,只是把照片重新塞回信封,塞进衣柜最底层的铁盒子里,锁上了。那把锁是黄铜的,钥匙串在一根红绳上,母亲总把它系在手腕上,洗澡都不摘。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故人”是他爸。

      这个认知来得猝不及防。那天他在幼儿园和小朋友打架,被对方家长堵在门口骂“没爹养的野种”,他攥着拳头往人腿上撞,被老师拉开时,嗓子都喊劈了:“我有爹!我爹是警察!”

      回家的路上,他一路哭一路闹,母亲骑着自行车带他,后背被他捶得咚咚响。到了楼下,母亲把车停在梧桐树下,蹲下来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眼睛红得吓人。

      “你爹是警察,”母亲说,“但他不能来看你了。”

      “为什么?”他抽着鼻子问,眼泪糊了一脸,“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是,”母亲伸手抹掉他脸上的泪,指尖还是凉的,“他出远门了,要去很远的地方抓坏人,抓完了才能回来。”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见她轻声说:“等你长大了,他就回来了。”

      那天晚上,他抱着母亲的枕头睡觉,枕头上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像阳光晒过的味道。他闻着那味道,迷迷糊糊地想,等他长大了,一定要让爹带他去游乐园,坐那个会转的飞椅,还要让爹给他买草莓味的冰棍,就像隔壁小明的爸爸那样。

      但他等不到了。

      十岁那年夏天,他半夜醒来,听见母亲在客厅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止不住地发颤。他光着脚走到客厅门口,看见母亲背对着他站着,手里攥着电话,肩膀抖得像筛糠。

      “……我知道了,”母亲说,“骨灰……我明天去取。”

      “葬礼就不用了,”她顿了顿,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他是缉毒警,规矩我懂……对,不用通知任何人,我自己来。”

      挂了电话,母亲转过身,看见他站在那里,突然就垮了。她走过来抱住他,把脸埋在他头发里,哭得喘不上气,嘴里反复念叨着:“小言,你爹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知道了“缉毒警”这三个字。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警察牺牲了,连一场正经的葬礼都不能有,只能由亲人偷偷摸摸地把骨灰抱回家,藏在衣柜最底层的铁盒子里,和那张泛黄的照片作伴。

      母亲给他爸的骨灰盒裹了块红布,放在床头柜上,每天睡觉前都要擦一遍。有次他半夜起来喝水,看见母亲对着骨灰盒说话,声音轻得像耳语:“老江,今天小言数学考了98分,你说他是不是随你?脑子转得快……”

      他站在门口,听着听着就哭了。他想起幼儿园时那个家长骂他的话,突然觉得,没爹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可怕的是,他爹明明是个英雄,却连个名字都不能被人记住。

      从那以后,他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

      不再吵着要去游乐园,不再缠着母亲买草莓冰棍,甚至学会了自己洗衣服、做饭。母亲值夜班的时候,他会把家里的灯都打开,坐在客厅里写作业,写到后半夜,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身上总会盖着母亲的外套。

      有次母亲难得休息,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他吃着吃着,突然抬头问:“妈,我以后能当警察吗?”

      母亲夹排骨的手顿了一下,排骨掉在盘子里,溅了点汁。“不行,”她声音很坚决,“小言,咱不当警察,咱当医生,或者当老师,都行,就不能当警察。”

      “为什么?”

      “因为……”母亲张了张嘴,没说下去,只是把排骨夹到他碗里,“听妈的话,好不好?”

      他没再问,但心里的念头却像野草一样疯长。他开始偷偷看父亲的照片,看那张穿着警服的脸,看那肩膀上亮晶晶的徽章。他想,等他长大了,一定要穿上和父亲一样的衣服,去抓那些坏人,替父亲完成没完成的事。

      这个念头藏在他心里,藏了很多年,藏到他考上重点高中,藏到他遇见临厌之。

      临厌之第一次闯进他世界的时候,像颗炸开的炮仗,又吵又闹,浑身带刺。

      那天是高一开学的第二天,江叙言被三个高二的男生堵在教学楼后的巷子里。那几个人是隔壁班的混混,前两天因为考试作弊被江叙言举报,记了过,这会儿来找茬。

      为首的黄毛伸手拽住他的校服领口,骂骂咧咧:“你他妈挺能耐啊,敢告老子的状?”

      江叙言没说话,只是垂着眼,手指转着口袋里的钢笔。那是母亲给他买的,金属笔身,沉甸甸的,转起来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哑巴了?”黄毛见他不说话,火气更大了,抬手就要打过来。

      就在这时,一个炸毛的声音突然从巷口传来:“你们他妈干什么呢?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

      江叙言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高一校服的男生站在巷口,背着个黑色的书包,书包带子歪歪扭扭的,手里还攥着半瓶没喝完的草莓汽水。那男生个子不算高,比江叙言矮了小半个头,但眼睛瞪得溜圆,像只炸了毛的猫。

      “哪来的小屁孩,滚一边去!”黄毛不耐烦地吼道。

      “我就不滚!”那男生把汽水往地上一墩,“有本事冲我来,欺负他算什么能耐!”

      说着,他还真冲了过来,一把推开黄毛,挡在江叙言面前。“他是我罩着的,你们动他试试!”

      江叙言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这小子看起来瘦得一阵风能吹倒,居然还敢说“罩着他”?

      黄毛被推得一个趔趄,火冒三丈,挥拳就打了过去。“我看你是找死!”

      那男生也不含糊,抬手就挡,虽然动作笨拙,但下手挺狠,抓着黄毛的胳膊就咬了一口。黄毛疼得嗷嗷叫,另外两个男生见状,也围了上来。

      巷子里顿时乱成一团。江叙言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那个自称“罩着他”的男生被三个人围着打,脸上、胳膊上挨了好几下,却还是梗着脖子,嘴里骂骂咧咧的,像只不肯认输的小狼崽。

      直到那男生被打得蹲在地上,嘴角破了,渗出血来,江叙言才终于动了。他没说话,只是突然冲过去,一把抓住黄毛挥过来的手腕,反手一拧。

      “啊——”黄毛疼得惨叫一声,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着。

      另外两个男生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江叙言冷冷地看着他们:“滚。”

      那两个男生看了看黄毛扭曲的脸,又看了看江叙言冰冷的眼神,吓得拉起黄毛就跑,跑的时候还不忘撂狠话:“你等着!”

      巷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江叙言松开手,转身看向蹲在地上的男生。

      那男生还在喘着粗气,见他看过来,梗着脖子瞪他:“看什么看?要不是我,你今天就惨了!”

      江叙言没理他的话,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递过去。“擦擦。”

      那男生没接,用手背抹了把嘴角的血,哼了一声:“不用你假好心。”

      江叙言也不勉强,把纸巾放在他旁边的地上,站起身就要走。

      “喂!”那男生突然叫住他,“我叫临厌之,你呢?”

      江叙言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江叙言。”

      说完,他就走出了巷子,留下临厌之一个人蹲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捡起地上的纸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

      从那天起,临厌之就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黏上了江叙言。

      江叙言去图书馆,临厌之会抱着本漫画书坐在他对面,一会儿扯扯他的头发,一会儿用笔戳戳他的胳膊,嘴里念念有词:“江叙言,你看这个奥特曼帅不帅?”

      江叙言去食堂吃饭,临厌之会端着餐盘坐在他旁边,把自己不爱吃的青菜夹到他碗里,理直气壮:“我不爱吃,给你。”

      江叙言放学回家,临厌之会跟在他身后,隔着几步远,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直到快到江叙言家楼下,才突然跑上前,把一颗草莓糖塞进他手里,然后一溜烟跑掉,留下一句“明天见”。

      江叙言一开始很烦他,觉得他吵、幼稚、没规矩,好几次想把他赶走,但临厌之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你越赶,他黏得越紧。

      有次江叙言被他烦得实在受不了,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拦住他,冷冷地说:“临厌之,你能不能别跟着我?”

      临厌之愣了一下,随即瞪起眼睛:“我跟着你怎么了?犯法了?”

      “我不想被你烦。”

      “我烦你了吗?”临厌之不服气,“我这是在跟你做朋友!你懂不懂什么叫朋友?”

      “我不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临厌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别的什么,他攥着拳头,看着江叙言,眼圈有点红:“江叙言,你是不是觉得我成绩不好,长得也没你帅,就不配跟你做朋友?”

      江叙言没说话,算是默认。

      临厌之突然笑了,笑得有点难看:“行,算我瞎了眼,以后我再也不烦你了。”

      说完,他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江叙言一眼,那眼神里有委屈,有愤怒,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江叙言看着他跑远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里好像还残留着草莓糖的甜味。

      从那以后,临厌之果然没再跟着他。

      图书馆里没有了漫画书的声音,食堂里没有了被塞过来的青菜,放学路上也没有了那不成调的歌声。江叙言的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安静得有点可怕。

      他开始不习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有次考试,他习惯性地看向临厌之的座位,却发现那里是空的。他心里咯噔一下,考完试就去高一(3)班问,才知道临厌之发烧请假了。

      那天放学,江叙言鬼使神差地绕到了临厌之家附近。他不知道临厌之具体住在哪,只知道大概的方向。他在那片老旧的居民楼里转了半天,终于在一个小诊所门口看到了临厌之。

      临厌之坐在诊所门口的长椅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有气无力地喝着。

      江叙言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临厌之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别过头去,没理他。

      “病了?”江叙言问,声音比平时柔和了点。

      临厌之没说话。

      “烧退了吗?”

      还是没说话。

      江叙言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掏出个保温杯,递过去。“我妈给我熬的姜汤,你喝点。”

      临厌之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闷闷地说:“不要。”

      “喝了好得快。”江叙言把保温杯塞到他手里,“凉了就不好喝了。”

      临厌之捏着保温杯,没打开,也没还给江叙言。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江叙言,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讨厌?”

      江叙言看着他苍白的脸,摇了摇头:“不讨厌。”

      “那你为什么不想跟我做朋友?”

      江叙言想了想,说:“我怕……”

      “怕什么?”

      “怕你像我爸一样,”江叙言的声音低了下去,“离我而去。”

      临厌之愣住了,他看着江叙言,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总是冷冰冰的男生,好像也没那么坚强。

      他打开保温杯,一股姜的辛辣味扑面而来。他喝了一大口,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还是咧开嘴笑了:“江叙言,我跟你不一样,我命硬得很,才不会轻易离开呢。”

      江叙言看着他笑得傻乎乎的样子,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伸出手,揉了揉临厌之的头发,动作有点生涩。“嗯,我信你。”

      那天的夕阳特别好,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再也分不开的样子。

      从那以后,他们成了真正的朋友。

      江叙言依然会骂临厌之“蠢货”,会把他错得离谱的试卷甩在他脸上,但会在临厌之被老师批评的时候,偷偷把答案塞给他。

      临厌之依然会跟江叙言吵吵闹闹,会趁江叙言不注意的时候,把草莓味的糖塞进他嘴里,但会在江叙言母亲值夜班的时候,拉着江叙言去他家,让领养他的老太太给他们做红烧肉。

      老太太是个很慈祥的人,总是笑眯眯的,看临厌之的眼神,像看自己的亲孙子。江叙言每次去,老太太都会给他们做一大桌子菜,边做边念叨:“小厌啊,你看你这朋友多好,学习又好,人又懂事,你得跟人家学学。”

      临厌之就会噘着嘴说:“他好什么好,整天冷冰冰的,像块石头。”

      江叙言就会淡淡地说:“总比某些人像个炮仗,一点就炸强。”

      然后两个人就会吵起来,吵得老太太哈哈大笑。

      江叙言觉得,那段日子,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有朋友,有温暖,好像那些关于父亲的悲伤,关于未来的迷茫,都被这点点滴滴的快乐冲淡了。

      他甚至开始幻想,等他高中毕业,考个好大学,学个好专业,然后和临厌之一起,找份稳定的工作,偶尔聚聚,喝喝酒,聊聊天,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

      但他忘了,有些命运,是躲不掉的。

      就像他父亲注定要为了缉毒事业牺牲一样,他好像也注定要走上和父亲一样的路。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旋了很久,直到他高二那年的夏天,看到一则新闻。

      新闻里说,一名缉毒警在执行任务时牺牲了,因为身份特殊,连姓名都不能公开,只能用“英雄”代替。

      江叙言看着新闻里那模糊的照片,看着那空荡荡的灵堂,突然想起了父亲的骨灰盒,想起了母亲手腕上那根红绳。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嬉笑打闹的学生,看着不远处临厌之正举着个冰淇淋,朝他挥手。

      那一刻,他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他要当缉毒警,就像他父亲一样。他要去抓那些坏人,要让那些像他父亲一样的英雄,能够被人记住,能够有一场像样的葬礼。

      这个决定,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临厌之。

      他怕临厌之担心,怕母亲反对,更怕自己会动摇。

      他只是更加努力地学习,锻炼身体,偷偷看一些关于缉毒的书籍和资料。他知道,这条路很难,很危险,甚至可能会像他父亲一样,连个名字都留不下来。

      但他不后悔。

      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就像他和临厌之之间的友谊,就像他父亲未完成的使命。

      他看着窗外的临厌之,阳光洒在临厌之的脸上,笑得灿烂极了。江叙言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

      他想,等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定要回来,带着临厌之,去看看他父亲的墓碑,告诉他,他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