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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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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临厌之缩在废弃工厂的铁桶后面,雨水顺着桶沿往下淌,混着额角的血珠滴在制服前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他攥着藏在袖口的微型录音笔,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刚才交易中断时的混乱还在脑子里撞,枪声、喊叫声、还有……江叙言那张脸。
怎么会是江叙言?
这个念头像根烧红的铁丝,从太阳穴一路烫到心脏。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起刚才的画面:自己被毒枭的手下按在地上,后颈抵着冰冷的枪口,眼看就要扣动扳机时,有人从侧面撞过来,带着一身廉价古龙水和烟草混合的味道,骂了句“操,废物”。
是江叙言。
他穿着件黑色皮夹克,拉链没拉,露出里面花里胡哨的丝绸衬衫,领口歪着,嘴角勾着笑,完全是副混不吝的样子。可临厌之认得他那双手,即使指甲缝里沾着泥,即使手腕上多了条劣质的金链子,那根因为常年握笔而在指节处磨出的薄茧,临厌之闭着眼都能摸出来。
“虎哥,这小子看着面生啊,别是条子吧?”江叙言一脚踩在刚才按临厌之的那个喽啰背上,语气轻佻,眼神却往临厌之这边瞟了一眼。那眼神太快,快得像错觉,可临厌之分明在里面看到了点别的东西——不是高中时骂他“万年老二”的嘲讽,也不是警校视频时的躲闪,是种……急得快要烧起来的焦灼。
被称作“虎哥”的男人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脸上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钉子,你少管闲事。这小子刚才摸后腰,肯定藏了东西。”
江叙言笑了笑,弯腰从临厌之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那是临厌之为了伪装成“烟贩子”特意准备的道具。“虎哥你看,就这玩意儿,能藏啥?”他把打火机抛了抛,“估计是吓傻了,手没地方放。”
临厌之的心跳得像要炸开。他看着江叙言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雨停之前,滚。”
声音还是那么冷,带着点不耐烦,跟高中时催他交作业一模一样。可临厌之的眼眶突然就热了——他看到江叙言后颈的皮肤下,有块淡青色的印记,那是高二那年,他们翻墙去网吧,江叙言被墙头的铁丝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临厌之背着他跑了三条街找诊所,江叙言骂他笨,说这点血死不了。
现在那块印记还在,只是被劣质的纹身贴纸盖了一半,像个被藏起来的秘密。
“钉子,你他妈跟他废话什么?”虎哥的声音突然拔高,“这小子不对劲,搜身!”
临厌之猛地回神,趁那喽啰松手的瞬间,翻身滚到铁桶后面,拔腿就往工厂后门跑。雨声越来越大,身后传来虎哥的怒吼和枪声,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去,打在铁皮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跑,直到钻进巷口的警车,才敢大口喘气。
副驾驶的队长递过来条毛巾:“没事吧?看你这脸。”
临厌之接过毛巾,擦了把脸,血混着雨水往下掉:“没事……队长,刚才那个叫‘钉子’的,你认识吗?”
队长皱眉:“钉子?虎哥手下的红人,据说心狠手辣,干这行快两年了,我们盯了他很久,一直没抓到把柄。怎么了?”
临厌之没说话,只是把毛巾攥得更紧了。心狠手辣?那个高中时因为他被人骂“娘娘腔”,就把对方堵在厕所揍到哭的江叙言?那个每次考试完,都会把他错的题标出来,骂他“眼睛长头顶上了”的江叙言?
不可能。
车开出去很远,临厌之从后视镜里看了眼那个废弃工厂,雨还在下,灰蒙蒙的一片,像块浸了水的脏抹布。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工厂里的冲突还在继续。
“钉子,你他妈故意放他走的吧?”虎哥一脚踹在江叙言肚子上,把他踹得撞在铁架上,“那小子一看就是警察,你当我瞎?”
江叙言没躲,顺着铁架滑坐在地上,嘴角破了,渗出血丝。他抬起头,扯了扯嘴角,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虎哥,你这话说的,我放他干嘛?嫌命长了?”
“嫌命长?”虎哥蹲下来,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往自己面前拽,“我告诉你,别跟我耍花样!你能在道上混到今天,是我给你的机会!再敢有下次,我让你死得连渣都不剩!”
江叙言的脸被扯得生疼,后颈的旧伤好像也跟着疼起来。他看着虎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笑了:“虎哥,您这话说的,我哪敢啊?刚才那小子跑那么快,估计是吓破胆了,您消消气。”
“消气?”虎哥冷笑一声,松开手,从旁边喽啰手里拿过根钢管,“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谁是老大。”
钢管抡下来的时候,江叙言闭上了眼。雨声从破了的窗户灌进来,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像极了高中时的夏天,他们在教室后排偷偷吃冰棍,冰水滴在地板上的声音。那时候临厌之总爱抢他的冰棍,说“你白得像个瓷娃娃,吃多了冰的会碎”,他就骂临厌之“吃货投胎,迟早胖成猪”。
真吵啊。
他想。
钢管一下下落在背上,疼得钻心,像是骨头都要裂开了。他咬着牙没出声,只是在心里数着数——一,二,三……临厌之那时候总说他背单词像念经,说“你这么念,单词都要被你念活了”。
活了吗?
如果活了,能不能告诉那个炸炸呼呼的小子,别再来了。这地方不是他该待的,这里的雨,太脏了。
“行了,别打死了,还有用。”虎哥终于停了手,把钢管扔在地上,“拖去地下室,让他长长记性。”
江叙言被两个喽啰架起来,像拖一袋垃圾一样往地下室走。经过工厂门口时,他抬头看了眼天,雨还在下,灰蒙蒙的,看不到一点光。
他想起十九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临厌之冒雨跑了三条街,给他买了个抹茶蛋糕。蛋糕盒被雨水打湿了一角,临厌之的刘海往下滴水,眼睛亮得像星星:“江叙言,生日快乐!快许愿!”
他当时没许愿,只是看着临厌之被冻得发红的鼻尖,说了句“傻不傻”。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雨好像没这么冷。
地下室阴暗潮湿,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木箱。江叙言被扔在地上,背上传来火烧火燎的疼,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扯到伤口,疼得闷哼了一声。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条短信,来自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雨停了吗?”
江叙言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终于回了两个字。
——“没。”
然后他把手机塞回口袋,闭上眼睛。雨声从头顶的窗户渗进来,敲打着耳膜,像一首冗长又悲伤的曲子。他知道,临厌之肯定还在外面等着,那个蠢货,从来都是这样,认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像高中时,他故意改了警校志愿,临厌之在电话里哭着骂他“混蛋”,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把我当朋友”,他咬着牙说“是”,然后挂了电话,在宿舍的阳台上站了一整夜。那时候的月亮很亮,亮得能看清临厌之送他的那个钥匙扣,上面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兄弟”。
兄弟。
江叙言低低地笑了一声,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他现在这个样子,满身的血腥味和烟草味,跟“兄弟”这两个字,早就不沾边了。
雨还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意识渐渐模糊。迷迷糊糊中,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教室,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临厌之的侧脸上,他正在睡觉,口水差点流到练习册上。江叙言用笔戳了戳他的胳膊,骂了句“上课睡觉,你想考倒数第一?”
临厌之揉着眼睛坐起来,瞪了他一眼,然后偷偷塞过来一颗糖:“吃,草莓味的,给你补补脑子。”
糖是甜的,像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地下室的门被推开了,一道光射进来,照在江叙言脸上。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虎哥的手下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件雨衣。
“虎哥说了,雨小了,让你去趟码头,有批货要接。”
江叙言撑着墙站起来,背上的伤让他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他接过雨衣,没说话,低着头往外走。经过门口时,他又看了眼天,雨好像真的小了点,风里带着点潮湿的泥土味。
他想起刚才那条短信,临厌之问他“雨停了吗”。
快了吧。
他想。
等雨停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他还能不能再看到太阳。
临厌之坐在警车里,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是他给江叙言发的那条短信,还有那个孤零零的“没”字。雨刮器在玻璃上来回摆动,发出规律的声响,像在倒数着什么。
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了,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任务。”
临厌之点点头,把手机揣回口袋,手指却在口袋里攥紧了那个打火机——那是江叙言刚才从他口袋里摸出来,又偷偷塞回来的,上面还留着江叙言的温度。
他看着窗外渐渐小下去的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雨一定会停的。
到时候,他一定要问清楚,江叙言到底在干什么。
哪怕答案是他最不想听到的那个。
因为他是临厌之,是那个会为了江叙言,跟全世界作对的临厌之。从高中时是,现在是,以后……也一定是。
雨还在下,但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了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