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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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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琴蹲在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对着磨刀石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着。夕阳西下,那点残光勉强穿过槐树稀疏的叶子,照得她额上的细汗珠闪着微弱的光。嗤啦——嗤啦——声音刺耳得很,像是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听得隔壁王婶家那条总爱打盹的老黄狗都不安地呜咽了两声。
“一天到晚磨那破剪子,能磨出金子还是磨出银子?”秦刚趿拉着那双鞋跟都快被踩平了的塑料拖鞋,踢踢踏踏地从屋里晃出来,嘴里叼着根牙签,语气里的不耐烦浓得化不开。
胡琴没抬头,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手里的动作却没停。“碍着你了?这院子你买了?还是我呼吸了你这儿的贵气?”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那磨剪子的声音一样,带着股锉人的劲儿。
秦刚嗤笑一声,走到水龙头那儿,拧开,哗啦啦地接着水胡乱抹了把脸,水珠溅得到处都是。“我嫌晦气!天天弄这破铜烂铁,不知道的以为咱家改行收废品了!”
“晦气?”胡琴终于停了手,抬起眼。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杏眼,年轻时水汪汪的,能勾人,如今却像是蒙了层擦不掉的灰,只剩下冷和倦。“秦刚,最大的晦气不就是你站在这儿吗?你不回来,这家里空气都好几分。”
“你!”秦刚把牙签狠狠吐到地上,“胡琴,你他妈就是欠收拾!”
“收拾我?来啊,”胡琴站起身,手里那把她磨了半天的剪刀寒光一闪,“试试看,看谁收拾谁。”
两人隔着大半个院子,像两只斗红了眼的鸡,竖着全身的毛,谁也不肯先退一步。空气里那点夏日傍晚的燥热仿佛都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点着了,噼啪作响。最后是秦刚先挪开了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什么,转身又踢踢踏踏地回屋了,把那张破旧的木头门摔得山响。
胡琴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了几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着剪刀的手。掌心被剪刀硌出了几道深深的红印子,生疼。她低头看着那把剪刀,刀身上映出自己模糊而疲惫的脸。这剪刀是她娘留下的,说是能斩断烂掉的线头,能剪开糊住眼的布。可她握着它,怎么就觉得日子还是一团乱麻,眼前还是漆黑一片呢?
夜深了,屋里闷热得像蒸笼。秦刚在隔壁屋里早已鼾声如雷,那声音穿透薄薄的墙壁,一下下敲在胡琴的耳膜上。她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去年下雨漏水留下的、形状越看越像张哭脸的污渍,毫无睡意。
白天吵架的那股邪火还在心里头窝着,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她猛地坐起身,黑暗中,眼睛亮得吓人。她悄没声息地下床,赤着脚走到柜子前,摸出了那把下午刚磨过的剪刀。冰凉的铁器握在手里,让她激灵了一下,但随即一种更冷的决心攫住了她。
她像个小偷一样,屏着呼吸,溜进秦刚的房间。月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刚好照在秦刚那张睡得四仰八叉、毫无防备的脸上。胡琴盯着他看了几秒,心里头那点说不清是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翻涌得更厉害。她咬咬牙,几乎是带着一种狠毒的仪式感,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把剪刀,刀刃冲外,塞进了他的枕头底下。
做完这一切,她飞快地退出来,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心砰砰直跳,像是刚跑完八百米。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嘛,咒他夜夜噩梦?咒他不得安生?好像也不全是。就是一种发泄,一种近乎绝望的对抗,用这种最荒唐、最迷信的方式,告诉这糟心的日子,告诉秦刚,也告诉自己:我没完,我还没认输。
第二天,秦刚醒得格外早,或者说,根本没睡好。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一脸晦气地坐起来,总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梦里好像老有谁拿着冰凉的东西追着他跑。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习惯性地想拍拍枕头弄松软点再躺会儿,手刚伸进去,脸色就变了。
他猛地掀开枕头。
那把磨得锃亮的剪刀,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刀刃朝着他刚才脑袋的位置,闪着冷飕飕的光。
秦刚的脸色瞬间铁青,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他捏起那把剪刀,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好啊,胡琴,你好得很啊!他胸口剧烈起伏,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这日子不过了,是吧?咒我?想我死?行,行!咱们就看谁咒得过谁!
他阴沉着脸,握着剪刀下了床,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像一头被困住的暴怒的野兽。然后,他停住了脚步,眼里闪过一抹更阴鸷的光。他想起胡琴最在意什么了——她那娘家那个早就没人打理、但她每年清明还非要跑去除除草掉掉眼泪的破祖坟!
一个更恶毒、更解气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成型了。他几乎能想象到胡琴知道后那气急败坏、痛不欲生的样子。对,就这么干!
秦刚连早饭都没吃,揣着那把剪刀就出了门。一路上,他脸黑得能滴出水,逢人打招呼也不理,径直就往城外胡琴娘家那片荒山坡走。太阳越来越大,晒得他汗流浃背,但他心里那股火却越烧越旺,支撑着他一步步往上爬。
找到胡琴家的祖坟并不难,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旧坟包很好认。他找到她爹娘合葬的那个主坟,看着坟头上那几棵稀稀拉拉的、半死不活的野草,冷笑一声。
“胡琴,你不是能耐吗?咒我?”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我让你咒!我让你老胡家断子绝孙!看谁狠得过谁!”
他找来一块尖锐的石片,就在坟包正前方,开始吭哧吭哧地挖坑。泥土沾了他的手,汗水迷了他的眼,但他不管不顾,像是进行一项无比重要的工程。坑挖好了,他拿起那把剪刀,像是举行什么邪恶的仪式般,将它端端正正地放了进去,刀刃朝着坟头。
“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他恶狠狠地吐出这几个字,然后疯狂地把泥土填回去,压实,踩平,直到看不出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腰,看着那座孤零零的坟,又看看自己沾满泥污的双手,突然觉得一阵虚脱,但随即又被一种扭曲的快意填满。他喘着粗气,脸上露出一抹近乎狰狞的笑。
胡琴是几天后才知道这事的。她娘家的一个远房表哥正好路过那片坟地,看见有个新动土的痕迹,像是埋了什么东西,凑近一看那脚印和边上扔掉的烟头牌子,像是秦刚常抽的那种,心里嘀咕着就给胡琴打了电话。
胡琴当时正在洗衣服,手里的搪瓷盆“哐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污水溅了她一身。她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滚了下来。那不是生气,是一种彻骨的寒心和绝望。她可以和他吵,和他打,甚至可以互相诅咒,但她从没想过,秦刚会这么绝,绝到要去动她死了的爹娘,绝到要咒她断子绝孙!
她疯了似的冲出家门,一路跑到那片坟地。她甚至不用找,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翻动过又填平的地方。她扑过去,徒手就开始挖,指甲翻了,出血了,混着泥土,她也感觉不到疼。她终于挖出了那把剪刀,上面还沾着冰冷的、带着坟地气息的泥土。
她握着那把剪刀,跪在父母的坟前,失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地变色。秦刚,你好狠的心啊!我们之间,到头来,就只剩下这个了吗?就只剩下这你死我活、互相作践的恨意了吗?
从那以后,这个家彻底成了冰窖。两人不再吵架,连话都懒得说。胡琴把剪刀洗干净,收了起来,不再看也不再碰。秦刚依旧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夜不归宿。两人睡在不同的房间,吃在不同的时间,活在同一屋檐下,却像是隔着一条银河。
日子就这么不死不活地往下熬。胡琴觉得自己越来越容易累,身上老是没劲,动不动就发低烧,身上时不时会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起初没在意,以为是气的,是累的。直到有一次洗菜时,她鼻子突然流血不止,怎么也止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才真的怕了。
去了社区医院,医生看了看,脸色凝重,建议她立刻去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检查结果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出来的。医生拿着厚厚的化验单,语气沉重地吐出那几个字:“急性白血病,也就是血癌,晚期。”
胡琴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医生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好。直到医生委婉地建议她通知家属,尽快准备治疗、寻找匹配骨髓时,她才恍惚地站起身,说了声“谢谢医生”,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诊室。
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她没带伞,就那么走在雨里,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却浑然不觉。脑子里空空的,只有一个念头:哦,原来是要死了啊。
秦刚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在工地上跟人为了几块砖头的数目扯皮。他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听着那边护士冷静的叙述,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都没察觉。他张了张嘴,想问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他冲进病房时,胡琴正安静地躺在苍白的病床上,看着窗外。几天不见,她好像一下子缩水了,瘦得脱了形,脸色白得跟身下的床单一个色。
“怎么回事?”秦刚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
胡琴转过头,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讶,然后归于平静。“没什么,癌晚期。”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在说感冒发烧。
秦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癌晚期?胡琴?那个能提着半桶水走二里地、能叉着腰跟他骂架半个钟头不带重样的胡琴?那个他恨着、怨着、互相折磨了这么多年的女人?她要死了?
接下来的日子,天翻地覆。秦刚像是变了个人。他扔下了所有活计,像疯了一样,开始四处奔波。他跑遍了全市所有的医院、血站、骨髓库,见人就问,逢人就求,低三下四,把他这辈子的好话和鞠躬都快用完了。他打印了无数份传单,上面印着胡琴的照片和病情,贴满了大街小巷,电线杆、公告栏,甚至小区的垃圾桶上都不放过。他求医生,求志愿者,求那些可能只有万分之一匹配希望的人。
他迅速地瘦了下去,眼窝深陷,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短短时间里,竟然白了大半,像是骤然老了十几岁。晚上,他守在胡琴的病床前,握着她的手,那手瘦得只剩下骨头,冰凉冰凉的。他看着胡琴昏睡中依然紧皱的眉头,心里像是被滚油煎着。
找不到,为什么就是找不到!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一天深夜,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胡琴刚刚又吐了一次,此刻虚弱地闭着眼。秦刚跪在病床前,终于崩溃了。他紧紧抓着床单,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像是受伤野兽的哀鸣。
“胡琴…胡琴…”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胡琴缓缓睁开眼,看着他。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看他花白的头发,看他深陷的眼窝,看他脸上纵横的泪痕。她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
“那把剪刀…”秦刚抬起头,泪眼模糊,“我早就…早就去你娘家坟地挖出来了…我偷偷去的…我怕你知道更恨我…”
胡琴的眼神动了一下。
“坟我也填平了…弄得跟原来一样…我还…我还磕了头…”他哽咽着,说得断断续续,“我咒自己…我对着老天爷咒自己…折寿三十年…换你活…换你好起来…”
他泣不成声,把头深深埋进病床的被子里,身体抖得不成样子。“你别死…胡琴…我求你…你别死…我们还没…还没好好…”
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过了很久,久到秦刚以为胡琴已经睡着了,或者不想再听他说话。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颤抖地放在了他花白的头发上。
秦刚猛地一震,抬起头。
胡琴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眼神却是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平静。她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轻声说:
“可那剪刀…是俺娘留给我…斩孽缘的…”
她喘了口气,歇了一会儿,才继续用那微弱的气音说下去,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极淡极淡的、看不清的笑意。
“我磨钝了…才塞的你枕头…”
秦刚彻底僵住了,跪在那里,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魂飞魄散。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更加汹涌地、毫无知觉地往外奔流。
磨钝了?
磨钝了!
原来…原来那冰冷的刀刃之后…那恶毒的诅咒之下…藏着的…竟然是…
他猛地俯下身,伸出颤抖的双臂,想要紧紧抱住床上那具枯瘦的身体,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命去暖她,去换她。可就在他碰到她的前一秒,胡琴那只刚刚还落在他头发上的手,却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无声地垂落了下去。
那双曾经蒙尘、此刻却异常清亮平静的杏眼,缓缓地、缓缓地阖上了。监测心率的仪器上,那起伏的绿色波浪,拉成了一条漫长而冰冷的直线,发出刺耳又单调的长音——
“滴————————”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惨白的月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里漏出来,冷冷地照进病房,照着她仿佛只是睡去的、苍白的脸,也照着他骤然间空洞了的、再无一丝生气的眼。
空气里,只剩下那令人窒息的、绵长无尽的“滴”声,和那把很多年前,被她磨钝了锋芒,却最终也没能斩断这段孽缘的旧剪刀,在记忆里泛着的,那一点冰冷又微暖的模糊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