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味》季子宋

8、第 8 章

　　追逐
　　1

　　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懒洋洋地洒在市中心一家格调高雅的咖啡馆里。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的醇香和轻柔的钢琴曲，每一张桌子都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保证了谈话的私密性。

　　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人。男的叫高飞，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彰显着精英人士的品味与身价。女的叫乔桥，一身米白色的职业套装，衬得她身姿挺拔，妆容精致得恰到好处，长发微卷，优雅地披在肩后。两人面前的咖啡几乎没怎么动过，杯沿已经没了热气。

　　气氛算不上尴尬，但也绝对称不上热络。更像是一场即将进入尾声的、气氛平和的商业会谈。

　　介绍人王阿姨之前把双方都夸上了天：“高飞啊，青年才俊，自己开公司的，年轻有为，人品端正，就是忙事业耽误了终身大事！”“乔桥呢，名牌大学毕业，现在是大公司的财务总监，人漂亮又懂事，家里条件也好！你们俩啊，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相亲。

　　两人已经从工作、兴趣爱好、对时下一些热门事件的看法等几个安全话题聊了一圈。对话流畅，礼节周到，挑不出任何错处，但也仅止于此。就像两条平行线，看似离得很近，却始终找不到任何可以相交的点。

　　高飞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瞥了一眼，是一条工作微信，他手指飞快地回了几个字，然后按熄屏幕，抬起头，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公式化的歉意笑容：“不好意思，乔小姐，公司有点事。”

　　“没关系，高总忙是正常的。”乔桥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她端起微凉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借此掩饰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疏离感。

　　沉默了片刻。

　　高飞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语，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是一个准备进入正题的姿态。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务实。

　　“乔小姐，”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通过刚才的交流，我觉得您是一位非常优秀且理性的女性。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我今年三十二岁，事业上正处于关键期，时间和精力大部分都需要投入在工作上。家里父母年纪大了，比较着急我的个人问题。所以，我对于婚姻的诉求可能比较……现实。”

　　乔桥放下咖啡杯，认真地看向他，示意他继续。她的眼神同样冷静，没有一般女孩子听到这种话可能会出现的羞涩或不适。

　　“我理想的婚姻，”高飞继续说道，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份商业计划书，“是建立在双方经济独立、人格独立的基础上的。我们可以婚前财产公证。生活上，互不干涉对方的私人空间和社交圈，给予对方充分的尊重和自由。关于孩子的问题，”他顿了顿，目光直视乔桥，“我目前是倾向于丁克的。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想听听您的看法。”

　　他说完了，安静地等待着乔桥的回应。没有急切，没有试探，只是在陈述自己的条件和要求，成熟得近乎冷漠。

　　乔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她甚至几不可察地轻轻吁了一口气，像是某种预料被证实了。

　　她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同样得体、却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很巧，高总。我的想法和您差不多。”

　　她轻轻转动着面前的咖啡杯，声音清晰而平静：“我也认为，两个成熟的成年人结合，感情用事并非首选。势均力敌，互惠互利，或许是更稳固的基础。婚前协议我很赞同，清晰的界限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至于孩子，”她抬起眼，目光与高飞相接，坦然地说，“我尊重您的选择，丁克也很好，我个人对成为母亲并没有什么执念。”

　　她的回答，几乎像是复刻了高飞的婚姻观，冷静、理智、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功利性。

　　高飞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被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所取代。他像是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符合所有预设条件的合作伙伴，而不是一个即将携手的爱人。

　　“很好。”高飞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今天以来最接近“满意”的表情，“那么，乔小姐，如果我们双方家庭都没有意见，我认为我们可以进入下一步，商讨具体的事宜了。您觉得呢？”

　　没有求婚，没有浪漫的仪式，甚至没有一句关于“喜欢”或“爱”的字眼。就像敲定了一个重要的合作项目。

　　乔桥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颔首：“可以。我需要回去和我的父母沟通一下。”

　　“当然。”高飞站起身，动作优雅地拿起桌上的账单，“那我等您消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咖啡馆，在门口客气地告别，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隔着一段礼貌而疏远的距离。

　　2

　　高飞和乔桥的婚事，进展得异常顺利。

　　双方家长见面，彼此都对对方的家世、孩子的条件满意得不得了。高家觉得乔桥漂亮、得体、工作好，带出去有面子；乔家觉得高飞事业有成、沉稳可靠，女儿嫁过去绝不会吃亏。至于两个当事人之间那种相敬如“冰”的氛围，反而被家长们解读为“成熟”、“稳重”、“不轻浮”。

　　婚前协议签了，条款清晰，泾渭分明。婚房买了，市中心顶级地段的大平层，装修是请知名设计师操刀的“高级灰”性冷淡风，奢华，却没有一丝烟火气。婚礼办了，盛大而隆重，宴请了各路宾朋，婚纱、戒指、排场，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完美，像是精心策划的一场商业发布会。

　　婚礼当天，乔桥穿着价值不菲的定制婚纱，挽着父亲的手臂，一步步走向红毯尽头的高飞。高飞穿着笔挺的礼服，站在那里，英俊，却面无表情。他们在司仪的引导下交换戒指，说“我愿意”，然后接吻。唇瓣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个吻短暂而冰凉，没有任何感情，更像是一个必须完成的流程。

　　当晚，回到新房。巨大的房子里安静得可怕。高飞脱下礼服外套，松了松领带，对乔桥说：“我住主卧隔壁的客房。主卧留给你。衣柜和储物空间都已经分好了。”

　　乔桥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没有新婚夜的缠绵悱恻，甚至没有一丝尴尬。就像合租的室友分配好了房间。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他们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住在同一屋檐下，却过着泾渭分明的生活。

　　高飞很忙，经常加班、应酬，深更半夜才回来。乔桥也很忙，她的财务工作同样不轻松。即使两人都在家，也通常是各自待在书房或者自己的卧室里。交流仅限于必要的日常对话：

　　“明天阿姨来打扫。” “水电费账单在桌上。” “我下周出差三天。”

　　客气，生疏，不像夫妻，更像是对门邻居。

　　家里的冰箱很大，但通常是空的，或者只有一些矿泉水、水果。他们很少在家吃饭，要么各自在外面解决，要么点外卖。巨大的开放式厨房，干净得像样板间，几乎没开过火。

　　偶尔，双方父母会过来探望。这时，两人就会上演一场默契的“恩爱戏码”。高飞会体贴地给乔桥夹菜，乔桥会温柔地提醒高飞少喝点酒。演技逼真，足以骗过所有长辈。

　　但父母一走，那层薄薄的温情面纱便立刻撕下，恢复冰冷的常态。

　　有一次，高飞深夜应酬回来，喝得有点多，倒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乔桥起夜看到，给他拿了条毛毯盖上。灯光下，高飞熟睡的侧脸褪去了平日的冷硬，眉头微微蹙着，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一个名字。

　　声音很轻，很模糊。

　　但乔桥听到了。

　　是一个听起来很温柔的女生的名字，叫“小雅”。

　　她盖毛毯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直起身，关掉了客厅的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心里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有点想笑。原来，他那份冰冷和理智之下，也藏着别人。这很公平。因为她心里，同样也住着一个人。一个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人。

　　那晚之后，两人之间那点可怜的、流于表面的客气，似乎也更淡了些。

　　3

　　同住一个屋檐下，即使再刻意疏远，也难免会窥见对方生活里不经意流露的碎片。

　　乔桥发现，高飞书房的抽屉最底层，藏着一个旧式的铁皮糖果盒子，上了锁。有一次阿姨打扫时不小心把它碰了出来，高飞回来后发现位置动了，虽然没说什么，但脸色瞬间沉得可怕，之后默默地把盒子放回了原处，并且再也没有让阿姨进过他的书房。

　　乔桥还发现，每年到了四月中的某一天，高飞的情绪会格外低沉。他不会发脾气，但会比平时更加沉默，周身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低气压。那天晚上，他通常会一个人待在书房很久，或者开车出去，很晚才回来。身上会带着淡淡的烟味（他平时几乎不抽烟）和更浓重的酒气。

　　乔桥心里清楚，那大概率和那个叫“小雅”的女孩有关。可能是她的生日，也可能是……祭日。她无意探究，只觉得有点讽刺。看来他们这对夫妻，真是绝配，连心里装着别人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而她自己的秘密，藏在她手机加密相册的深处。那里存着几张有些年头的照片，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笑容干净得像雨后晴空的男孩。他叫陈阳，是她的大学学长，也是她整个青春时代里，唯一真正喜欢过的人。

　　照片是在大学校园里拍的，图书馆门口、林荫道下、篮球场边……每一张都记录着她曾经小心翼翼、却又充满欢喜的暗恋。陈阳光芒万丈，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而她只是众多仰望他的女孩中普通的一个。她从未敢表白，只是默默地关注着他，收集着关于他的点点滴滴。

　　后来毕业，各奔东西，听说他去了国外发展，渐渐失去了联系。这份无疾而终的暗恋，就成了她心底一颗被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珍珠，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看一看，带着点酸涩，更多的是一种对美好青春的怀念。

　　她从未想过这份怀念会影响她现在的婚姻，因为她和高飞的婚姻，本就与爱情无关。她只是偶尔会在特别疲惫或者特别孤独的时候，翻出那些模糊的照片，看上一眼，然后告诉自己，看，你也曾那么纯粹地喜欢过一个人。

　　和高飞结婚，对她而言，更像是对现实的一种妥协和交代。到了年龄，遇到一个条件合适、互不打扰的人，组建一个符合社会预期的家庭，让父母安心。至于爱情，那太奢侈了，她从不认为自己和高飞之间需要这个。

　　他们就像两座孤岛，因为潮水的推送而暂时连接，但海底的根基，却相隔万里。

　　4

　　转折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周末早晨。

　　乔桥在自己的书房里处理一份紧急文件，电脑突然蓝屏死机，重启多次无效。重要的文件都在里面，她急得不行。高飞被她的动静惊动，穿着家居服走过来问了一句。

　　“电脑好像坏了，文件可能丢了。”乔桥皱着眉，语气难得地带上一丝焦灼。

　　高飞没说什么，走过去看了看：“我试试。”

　　他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进入系统后台，尝试修复。乔桥站在一旁看着，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心平气和地观察高飞工作时的样子。他神情专注，眉头微蹙，侧脸线条冷峻，但操作电脑的动作却异常沉稳熟练。

　　忽然，电脑屏幕闪了一下，跳出一个修复进度条。

　　“应该可以了，硬盘没坏，只是系统崩溃。”高飞说着，下意识地移动鼠标，似乎想点开某个盘符确认文件是否还在。

　　就在他移动鼠标的瞬间，乔桥电脑屏幕上，一个还没来得及关闭的文件夹窗口被点开了——那是她加密相册的源文件夹！她忘记设置隐藏了！

　　几张她和陈阳的大学合影，赫然出现在屏幕上！虽然照片上的她看起来还很青涩，和陈阳也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但那种偷偷喜欢一个人时特有的、藏不住的眼神和笑意，却被镜头捕捉得清清楚楚！

　　乔桥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脱口而出：“别动！”

　　高飞的动作顿住了。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照片上，停顿了足足有三四秒。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面无表情地移开了鼠标，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继续操作电脑，语气平静无波：“文件都在D盘这个文件夹里，没丢失。系统重装一下就好，数据不会受影响。”

　　“……谢谢。”乔桥的声音有些干涩，脸颊控制不住地发烫，有一种秘密被窥破的难堪和慌乱。她赶紧手忙脚乱地关掉了那个文件夹窗口。

　　高飞帮她重装了系统，期间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弄好之后，他站起身，语气依旧平淡：“好了。下次重要文件记得云端备份。”

　　“嗯。”乔桥低低地应了一声，不敢看他的眼睛。

　　高飞转身离开了书房。

　　那天之后，家里那种冰冷的平衡似乎被微妙地打破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在空气中弥漫。乔桥觉得高飞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嘲讽？仿佛在说：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心里不也装着别人？

　　然而，就在乔桥以为高飞会借此发难或者更加冷漠时，事情却朝着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下去。

　　或许是那次意外捅破了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高飞反而开始偶尔主动和乔桥说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虽然依旧是讨论的语气，但不再完全是通知。甚至有一次，他出差回来，破天荒地给她带了一份礼物——某奢侈品牌的一条丝巾，理由是“客户送的，我用不上”。

　　乔桥也鬼使神差地，在一次高飞胃病犯了的深夜，给他煮了一碗清淡的小米粥放在他房间门口。

　　他们开始像两个小心翼翼的探路者，试图在彼此划定的冰冷界限边缘，伸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触角，试探着，犹豫着，是否有可能建立起一种超出“合作协议”之外的、更温暖一点的关系。

　　有那么几个瞬间，乔桥甚至恍惚地觉得，也许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至少，高飞是个合格的“合伙人”，理智、冷静、不麻烦。

　　但很快，现实就无情地击碎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幻想。

　　5

　　那天是高飞母亲的生日。两人例行公事地回高家老宅吃饭。

　　饭桌上，高母看着这对相敬如宾的儿子儿媳，忍不住又开始老生常催：“小飞啊，小桥啊，你看你们结婚也快两年了，这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要个孩子了？趁着我身体还好，还能帮你们带带……”

　　高飞正夹菜的手顿都没顿一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妈，我说过了，我们暂时没有要孩子的计划。工作都忙，没精力照顾。”

　　高母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工作工作！就知道工作！钱是赚得完的吗？孩子才是根本！小桥，你说是不是？”

　　乔桥被点名，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妈，高飞说得对，我们现在确实……以事业为重。”

　　“什么事业为重！你就是太由着他了！”高母有些生气地放下筷子，“小飞，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

　　“妈！”高飞猛地打断母亲的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冷得像冰，“吃饭的时候，说这些干什么。”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高父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吃饭吃饭，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操心去。”

　　但乔桥清楚地看到了高飞那一刻的反应。那是一种被戳到痛处的、近乎失态的尖锐和防御。那个名字，即使没有被完全说出来，也像一根刺，清晰地扎在了她和高飞之间那点刚刚试图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联系上。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高飞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乔桥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心里一片冰凉。她忽然觉得有点累，也有点可笑。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呢？试图在废墟上建造空中楼阁吗？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高飞，我们离婚吧。”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高飞猛地将车停在了路边，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眉头紧锁：“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乔桥重复了一遍，目光坦然地看着他，“这样下去没什么意思。你心里有人，我心里也有。我们何必互相捆绑，互相折磨呢？”

　　高飞盯着她，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恼怒，似乎还有一丝……慌乱？他沉默了几秒，声音压抑着情绪：“就因为我妈今天的话？乔桥，我们当初结婚的时候就说好的……”

　　“不是说好的问题！”乔桥打断他，语气第一次带上了激动的情绪，“是说好的！我们说好了互不干涉，说好了不要孩子，说好了就像合租室友！可是高飞，人是会变的！或者说，人是有感情的！我做不到一辈子和一个心里永远装着别人的男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扮演恩爱夫妻！我也做不到……让我自己心里那个人，永远活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着。这些话，她藏在心里很久了。

　　高飞愣住了。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激动的神情，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和他做了两年名义上夫妻的女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车厢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高飞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地靠回驾驶座，声音沙哑地开口：“……好。如你所愿。”

　　6

　　离婚手续办得和结婚时一样高效。婚前协议派上了用场，财产分割清晰明了，没有任何纠纷。

　　他们从民政局出来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空湛蓝。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下台阶。高飞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乔桥。他今天没穿西装，只是一件简单的休闲外套，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疲惫？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

　　乔桥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笑了笑：“先休息一段时间吧。也许……会出去走走，旅旅游。”她顿了顿，看向他，很认真地说，“高飞，谢谢你这两年的……合作。也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幸福。”

　　高飞看着她，眼神深邃，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点什么别的情绪，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你也一样。保重。”

　　“保重。”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拖泥带水的告别。他们像完成最后一道程序的合作伙伴，客气地握手，然后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这一次，是彻底地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乔桥没有回头。她拿出手机，订了一张去云南的机票。她想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放空自己，好好想一想未来的路。

　　而高飞，坐进车里后，并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靠在椅背上，从钱包最里面的夹层，抽出一张已经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笑靥如花的女孩紧紧依偎在他身边，那时的高飞，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张扬和幸福。

　　照片背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愿如飞鸟与枝，常伴不离。小雅。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照片，眼眶微微泛红。小雅，他的大学恋人，曾经论及婚嫁，却在一场意外的车祸中永远离开了他。那份刻骨铭心的痛，让他封闭了自己的心，直到被家里逼着相亲，遇到了同样冷静理智、似乎同样不需要爱情的乔桥。

　　他以为这样可以相安无事地过一辈子。却没想到……

　　他收起照片，发动了车子，驶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海。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开着。

　　几天后，乔桥在丽江古城的一家咖啡馆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朋友圈。忽然，一条共同好友的状态跳了出来，是几张大学同学聚会的照片。

　　她的目光瞬间被其中一张照片吸引——照片角落裡，一个穿着浅蓝色毛衣、笑容温和的男人，正低头喝着什么。那张脸，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成熟男人的沉稳，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陈阳！

　　她的心猛地一跳，手指颤抖着点开大图。真的是他！他回国了？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点开了那个发布状态的老同学的对话框，犹豫再三，发送了一条消息：“嗨，班长，好久不见。我看到你们聚会的照片了，陈阳学长……也回国了吗？”

　　心跳如鼓。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而另一边，高飞在一次商业酒会上，意外地遇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寒暄之后，朋友忽然提了一句：“哎，高飞，你记得当年我们学校那个校花，苏晚吗？就后来出国学艺术那个？”

　　高飞的心猛地一跳。苏晚，一个几乎被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那是他高中时期懵懂的暗恋对象，像一朵遥不可及的白月光。后来她出国，两人便渐渐失了联系。

　　朋友没注意到他的失神，继续说：“她前几天回国了，好像就在本市办个人画展呢。喏，这是画展的宣传册，我还说哪天去看看呢。”

　　朋友递过来一张精美的宣传册。高飞接过，册子上，一个气质温婉、笑容恬静的女子站在自己的画作前，不是苏晚是谁？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比起少女时期，更多了几分动人的风韵。

　　高飞拿着那张宣传册，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心里那片沉寂多年的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

　　7

　　乔桥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通过同学要到了陈阳的联系方式。加上微信后，两人聊了起来。陈阳果然回国发展了，就在离A市不远的B市，自己开了家建筑设计工作室。

　　他比大学时更加健谈和风趣，言语间透着成熟男人的自信和魅力。他得知乔桥离婚后，表现得十分体贴和理解，并没有过多追问，只是温和地鼓励她开始新生活。

　　他们聊大学时的趣事，聊各自这些年的经历，聊对未来的规划。乔桥发现，和陈阳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住她的话，让她感觉很舒服。

　　陈阳甚至特意从B市开车过来丽江“偶遇”她，美其名曰“采风”，实则是来看她。他陪她逛古城，爬雪山，在洱海边散步。他体贴入微，风度翩翩，完全符合乔桥少女时期对“白马王子”的所有想象。

　　乔桥沉寂已久的心湖，仿佛被春风吹过，泛起了阵阵涟漪。她几乎要以为，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在她结束一段错误的婚姻后，将她曾经仰望的白月光重新送到了她身边。

　　然而，几次接触下来，乔桥心里却隐隐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陈阳很好，完美得几乎挑不出错处。但正是这种“完美”，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他就像一台精心调试过的机器，永远说着正确的话，做着得体的事，却总感觉隔着一层什么，无法真正触及他的内心。

　　而且，她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和欣喜。更多的，像是一种……完成了某种夙愿的释然？就像终于得到了小时候非常想要、却没钱买的那个洋娃娃，拿到手后，却发现它并没有记忆中那么光彩夺目了。

　　与此同时，高飞也去看了苏晚的画展。画展上的苏晚，知性、优雅，在艺术圈小有名气。她见到高飞，十分惊喜，两人相谈甚欢。画展结束后，他们还一起吃了饭，聊了很多过去的往事。

　　苏晚依然美丽，依然是他记忆里那抹皎洁的白月光。但高飞却发现，自己面对她时，心跳异常平静。他欣赏她的才华，怀念那段青涩的时光，但那种悸动的、非她不可的感觉，却早已在岁月的长河中消磨殆尽了。

　　他们聊起近况，高飞坦诚了自己刚刚结束了一段婚姻。苏晚表示惋惜，然后委婉地透露自己目前也是单身。

　　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白月光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但高飞却犹豫了。他发现，自己脑海里时不时闪过的，竟然是乔桥的身影——她第一次相亲时冷静自持的样子；她电脑坏掉时难得露出的焦急模样；她被他母亲逼问时尴尬又努力维持体面的微笑；甚至最后她提出离婚时，那双泛红却异常坚定的眼睛……

　　那些他曾经以为毫不在意的、共处同一屋檐下的点点滴滴，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8

　　乔桥从云南回来了。她没有立刻答应陈阳希望进一步交往的暗示，只说自己需要时间再想一想。

　　陈阳表示理解，但语气中难免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回家的路上，乔桥看着车窗外熟悉的城市风景，心里乱糟糟的。她以为自己会为即将可能开始的新感情而兴奋，但事实上，她只觉得疲惫和迷茫。

　　她鬼使神差地，让出租车司机绕路，经过了以前和高飞一起住的那个小区。她抬起头，望着那栋熟悉的高楼，他们曾经的那个“家”的窗户黑着灯。

　　他大概已经搬走了吧。或者，已经和他的白月光在一起了？

　　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空落。她这才惊觉，和高飞那两年看似冰冷无味的婚姻，早已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她的生命里。那些习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互动、甚至那些争吵和尴尬，都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而陈阳，更像是一个青春时代的符号，一个美好的幻影。当幻影照进现实，反而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另一边，高飞最终还是婉拒了苏晚共进晚餐的再次邀请。他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转着，不知不觉，竟然也开到了以前和乔桥住的小区附近。

　　他停下车，同样抬头望着那扇漆黑的窗户，心里堵得难受。他拿出手机，翻到和乔桥的聊天界面。对话还停留在离婚前，关于水电费分摊的最后确认。冰冷，生硬。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很久很久，内心经历着巨大的挣扎和混乱。他想问她在哪里，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想为过去两年的冷漠说声对不起，想告诉她他好像……搞错了一些事情。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发出去。他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扰她呢？离婚是他同意的，白月光是他自己去寻找的。现在这一切，不都是他自己选择的吗？

　　他痛苦地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

　　乔桥最终没有让出租车停下，而是直接回了父母家。高飞也在车里坐了许久后，黯然离开。

　　他们就像两颗行星，在短暂的相交后，又沿着各自的轨道运行下去，仿佛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9

　　半年后。

　　A市机场，国际出发大厅。

　　乔桥推着行李箱，准备办理登机手续。公司有一个外派海外分部进修一年的名额，她申请了，也顺利通过了。她想换个环境，彻底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她穿着利落的风衣，画着精致的妆容，看起来干练又自信，早已走出了离婚时的阴霾。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某个角落，始终缺了一小块，空落落的。

　　她走到值机柜台前，递上护照和机票。

　　就在这时，旁边另一个值机柜台，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低沉男声。

　　乔桥下意识地侧头看去。

　　下一秒，她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是高飞。

　　他同样推着行李箱，穿着简单的黑色大衣，身形挺拔，似乎清瘦了一些，侧脸线条依旧冷峻。他正在办理登机手续，目的地……似乎和她一样？

　　仿佛心有灵犀，高飞也若有所觉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周围嘈杂的人声、广播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两人的眼中都充满了震惊、错愕，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的情绪。

　　他/她怎么会在这里？他/她也要出国？去同一个地方？

　　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翻滚。

　　高飞先反应过来，他办完手续，拉着行李箱，朝着乔桥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很稳，但眼神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乔桥也办好了手续，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最终，高飞在她面前站定。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沉默地对视着。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许久，还是高飞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这么巧。你去S国？”

　　乔桥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嗯。公司外派进修。你呢？”

　　“有个重要的海外项目，需要我过去盯一段时间。”高飞回答，目光紧紧地看着她，仿佛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一样。

　　又是一阵沉默。

　　广播里开始催促他们航班的乘客登机。

　　“走吧。”高飞轻声说，很自然地伸出手，想帮她拉行李箱。

　　乔桥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相亲见面的时候。也是这双手，冷静地递过来一份婚姻的“合作协议”。

　　但这一次，她却没有拒绝。

　　她松开了握着行李箱的手，任由他接过去。

　　两人并肩，沉默地朝着登机口走去。

　　巨大的玻璃窗外，一架飞机正滑向跑道，准备起飞，飞向遥远的、未知的国度。

　　他们的故事，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刚刚开始。而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合适，不再是因为协议，也不再是因为那遥不可及的白月光。

　　或许，是因为那漫长岁月里，早已悄然滋生、却不曾被他们自己察觉的，一点点真实的挂念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