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味》季子宋

7、第 7 章

　　奶茶味的暗恋

　　1

　　七月的上海，热浪裹挟着潮湿的空气，将整座城市蒸腾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郑锵骑着电瓶车穿梭在车水马龙间，后背的蓝色制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午后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阳光刺眼得让人头晕目眩。

　　这是他做外卖员的第三个月。原本的建筑工地因资金链断裂停工后，他不得不暂时找了这份工作过渡。电瓶车后座的外卖箱里，装着两杯杨枝甘露，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塑料包装滑落，在箱底汇成一小滩水。

　　"叮——您有新的订单待处理。"手机提示音再次响起，郑锵瞥了一眼，是另一个方向的单子。他叹了口气，用手背抹去额上的汗水，决定先完成手上的这单。

　　导航显示目的地是位于浦东新区的一处高档住宅区。郑锵对那里并不陌生，这几个月他经常往那个方向送餐。那里的住户大多非富即贵，给的打赏也相对大方，但要求也更为苛刻。

　　到达小区门口时，保安仔细检查了他的工作证和订单信息，才放他进去。这里的安保严格得惊人，郑锵第一次来时就因为证件不齐被拦在门外半小时。

　　A座1102。郑锵站在公寓楼大厅里，对着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墙面整理了一下被安全帽压塌的头发。电梯是德国进口的，运行起来几乎听不见声音，轿厢内铺着地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氛味道。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11楼。郑锵深吸一口气，走到1102室门前，按下门铃。

　　门开了，一个穿着淡蓝色家居服的女孩站在门口。她似乎刚洗过澡，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上，散发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没有化妆的脸干净清秀，眼睛像含着一汪水，明亮又温柔。她比郑锵想象中要年轻，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您的外卖到了。"郑锵递过奶茶，手指不经意触到了她的指尖，一阵微妙的电流窜过他的手臂。他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没有做任何美甲。

　　"谢谢，这么热的天辛苦啦。"她微笑着接过袋子，转身从门边的玄关柜上拿起一个精致的皮质钱包，"一点小费，买瓶水喝吧。"

　　郑锵愣了下，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拿着吧，"她坚持将十元钱塞到他手里，笑容温暖，"注意防暑。我看你满头都是汗。"

　　郑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模样，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额头："谢谢您。"

　　电梯门关上，郑锵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十元纸币。纸币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淡淡的栀子花香还在鼻尖萦绕。他小心地将钱展平，放进贴身口袋里，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礼物。

　　直到下一单的提示音响起，他才回过神来，匆匆跑向电梯。那一刻，郑锵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那个开门瞬间的微笑俘获了。

　　2

　　从那以后，郑锵格外留意严婉婉的订单。他发现她似乎特别喜欢喝奶茶，尤其是那家港式茶餐厅的杨枝甘露，一周至少要点两三次。她的订单时间很有规律：周三和周五下午通常在家，周末晚上喜欢点宵夜。

　　郑锵开始刻意调整自己的接单区域，算准时间，常常特意等在奶茶店附近，就为了能抢到她的单子。同事们笑他是不是看上了那家的老板娘，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渐渐地，他摸清了更多关于她的细节：她每次都会给小费，无论天气好坏；她喜欢用那个米色的皮质钱包，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看来用了很久；她的声音很特别，清脆中带着一丝柔软，像是夏日里的风铃。

　　有一次暴雨天，郑锵接到她的订单——一杯珍珠奶茶和一份炸鸡。乌云压顶，雨水像是从天上倒下来一般。郑锵披上雨衣，将外卖箱护在身前，在能见度极低的街道上艰难前行。

　　到达公寓时，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门厅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水渍。但外卖一点没湿，被他用雨衣裹得严严实实。

　　严婉婉开门看到他这副模样，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淋成这样？没带雨衣吗？"

　　郑锵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道："带了，但怕外卖淋湿，就给雨衣盖外卖箱了。"

　　严婉婉愣了几秒，忽然转身回屋，拿来一条干净的毛巾："快擦擦，别感冒了。"毛巾是浅粉色的，柔软蓬松，带着和她身上一样的栀子花香。

　　那天她硬塞给他五十元小费，还嘱咐他："回去一定要喝点姜汤驱寒，知道吗？"

　　郑锵骑着电瓶车离开时，心里比喝了姜汤还暖。雨水依旧滂沱，但他却觉得这是来上海后最温暖的一天。

　　暗恋一个人就是这样吧，对方一点点的关心，就能让你解读出千万种可能。郑锵知道自己想多了，他一个送外卖的，怎么配得上住在高级公寓里的她？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3

　　郑锵开始偷偷给严婉婉加料。

　　每次送奶茶，都会额外带一小份店里新出的甜品，说是"店家促销赠送"；送餐时多加一双筷子一张纸巾，说是"怕不够用"；天气转凉时多送一杯热姜茶，说是"店家暖心活动"。

　　严婉婉每次都欣然接受，笑着道谢，偶尔还会问一句："你们店福利真好，是哪家店啊？我下次备注要点这家。"

　　郑锵总是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就...就是随机活动，不是每家店都有的。"

　　最让他开心的是，严婉婉似乎也记住了他。有一次送到时，她自然地打招呼："今天又是你啊，郑..."她看了看他的工牌，"郑锵？"

　　"对，郑锵。"他心里开出花来，原来她知道他的名字。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仿佛都镀上了一层柔光。

　　"这个名字很好听，"她笑着说，"很有力量感。"

　　郑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爸给取的，说是希望我像锣声一样响亮。"他很少向人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但对她，他愿意多说一些。

　　"很有意思的寓意，"她点点头，"那我以后就叫你小郑吧。"

　　从那天起，他们之间有了一个专属的称呼。每次听到她叫"小郑"，郑锵都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秋天来了，上海的秋天短暂而美丽。梧桐树叶渐渐染上金黄，街道上铺满了落叶。郑锵的暗恋也随着季节的变化越发浓烈。

　　他甚至开始幻想，也许严婉婉对他也有好感？否则为什么每次都对他笑？为什么总是给他小费？为什么关心他是否淋雨？

　　双十一那天，订单爆满，各大平台的促销活动让外卖员们忙得脚不沾地。郑锵从早到晚连轴转，连午饭都没时间吃。晚上九点多，他已经疲惫不堪，准备接完最后一单就下班，这时手机响起了特别的提示音——那是他为严婉婉的订单设置的专属铃声。

　　一杯热奶茶和一份粥。郑锵立刻打起精神，赶往茶餐厅。

　　到达公寓时，他注意到严婉婉脸色苍白，声音也有些虚弱。

　　"你不舒服吗？"他忍不住问。

　　严婉婉勉强笑了笑："有点胃疼，老毛病了。喝点热粥应该会好点。"

　　郑锵犹豫了一下，还是多说了一句："胃疼的话，喝点姜茶会比较好。我们店里...有免费提供的，下次您备注一下就行。"

　　"谢谢提醒，"她感激地笑笑，"你总是这么细心。"

　　第二天，郑锵自作主张买了一份养胃的汤品，连同她的外卖一起送去。那是他家传的方子，以前母亲常做给他喝。

　　"这是？"严婉婉疑惑地看着多出来的汤。

　　"店、店家送的，"郑锵结巴着解释，"说是回馈老客户。"

　　严婉婉接过袋子，深深看了他一眼："谢谢，你总这么贴心。"

　　那一刻，郑锵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却又期待着她能看穿。

　　4

　　十一月底，郑锵生日那天。他原本请了假，打算去外滩走走，给自己放个假。来上海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好好欣赏过这座城市的风景。

　　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打开了接单软件，想着万一能接到严婉婉的订单呢？果然，下午三点，她的订单出现了——一杯杨枝甘露。

　　郑锵立刻取消休假，抢下这单。去取货时，他特意买了一小块蛋糕，想借口"店家生日福利"送给她。蛋糕是抹茶味的，上面点缀着一颗鲜红的草莓，精致可爱。

　　到达公寓时，他照例按下1102的门铃，却无人应答。他又按了一次，终于听到里面传来一个慵懒的男声："谁啊？"

　　郑锵愣住了，从未有男人在严婉婉的公寓里出现过。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订单信息，确认没错。

　　门开了，一个穿着睡袍的高大男人靠在门框上，头发凌乱，似乎刚睡醒："外卖？"

　　郑锵机械地递过袋子："严女士的奶茶。"

　　男人接过袋子，朝屋里喊："宝贝，你的奶茶！"

　　严婉婉的声音从里间传来："谢谢亲爱的，钱在门口抽屉里，你拿给外卖小哥吧。"

　　男人掏出钱包，拿出一张钞票递给郑锵："谢啦。"

　　郑锵没有接，只是愣愣地问："您是她..."

　　"我是她男朋友，"男人理所当然地说，随后笑了笑，"哦对了，等一下。"

　　他转身回屋，很快拿了一个红包出来："婉婉说今天送外卖的是老熟人，正好我们要结婚了，请你吃个喜糖。"

　　郑锵这才注意到男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与严婉婉手上的那只是一对。他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

　　"恭...恭喜。"郑锵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接过红包，转身走向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听到屋里传来严婉婉的声音："是谁呀？"

　　"送外卖的，就你常说的那个贴心小哥。"男人回答。

　　"哦，郑锵啊？你怎么没叫他等一下，我烤了点饼干想给他一些......"

　　后面的话被电梯门隔绝了。郑锵靠在电梯壁上，看着镜面中穿着外卖制服的自己，忽然明白了一切。

　　她对他的微笑，只是礼貌；她给的小费，只是善意；她的关心，只是教养。而他，却把这些全部错当成可能的信号。

　　电梯到达一楼，郑锵失魂落魄地走出公寓楼。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打开那个红包，里面是几颗昂贵的巧克力和一张百元钞票。他苦笑着把钞票折成纸飞机，扔向空中，看着它在夕阳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落在草坪上。

　　那天晚上，郑锵一个人坐在黄浦江边，喝了很多酒。江风很大，吹得他眼睛发酸。对岸的霓虹灯璀璨夺目，却照不亮他心中的失落。

　　他想起严婉婉每次接过外卖时的微笑，想起她塞给他小费时关切的眼神，想起那条带着栀子花香的毛巾。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她善良的本性，而非特殊的对待。

　　5

　　第二天，郑锵照常上班，只是刻意避开严婉婉的订单。有几次看到她的单子，他都手滑放过去了。同事打趣他："怎么，不喜欢那个大方客户了？"

　　郑锵只是摇摇头："区域调整了，不顺路。"

　　他不敢承认，自己是怕见到她，怕看到那双含笑的眼眸，怕听到那声温柔的"小郑"。

　　一周后，他不可避免地又接到了严婉婉的订单。到达公寓时，开门的正是她本人。

　　"好久不见，"她笑着说，"最近都没看到你。"

　　郑锵低着头递过外卖："轮班调整了。"

　　严婉婉注意到他没有带额外的赠品，略显失望："今天没有店家赠送的点心吗？"

　　"活动结束了。"郑锵生硬地回答。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问："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不太好。"

　　"没有，谢谢关心。"郑锵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严婉婉叫住他，从屋里拿出一个纸袋，"这是我做的饼干，给你带一些。上次本来想给你的，但你没等我就走了。"

　　郑锵看着那袋精心包装的饼干，心中五味杂陈。纸袋是特地挑选的，上面印着可爱的小熊图案。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仔细挑选包装时的样子。

　　最后，他还是接了过来："谢谢，恭喜您要结婚了。"

　　严婉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原来你知道了啊？谢谢。"她的笑容幸福而明亮，刺痛了郑锵的眼睛。"下个月举行婚礼，到时候给你带喜糖。"

　　从那天起，郑锵彻底放下了。他还是会偶尔接到严婉婉的订单，但不再有那些多余的心思和期待。他看着她点的外卖从一人份变成两人份，从奶茶到孕妇营养餐，知道她的生活正在向前迈进。

　　一年后的某天，郑锵接到一个送往妇产医院的订单。到达病房时，他惊讶地发现收货人竟然是严婉婉。

　　她靠在病床上，怀里抱着新生儿，整个人散发着母性的柔和光辉。旁边坐着她的丈夫，正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汤。

　　"您的外卖。"郑锵轻声说，生怕惊扰了这温馨的画面。

　　严婉婉抬头看到他，眼睛一亮："郑锵？好久不见！"

　　她把孩子交给丈夫，坚持要下床送他。在病房门口，她真诚地说："谢谢你以前那么照顾我，总是多送东西给我。"

　　郑锵摇摇头："应该的，您一直是好顾客。"

　　"不只是那样，"她微笑着，眼神温暖，"在那段我独自打拼、最孤独的日子里，你的那些小惊喜真的给了我很多温暖。那时候我刚来上海，人生地不熟，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你的那些小礼物，让我感觉这个城市还是有温度的。"

　　郑锵愣在原地，直到严婉婉回到病房，才慢慢回过神来。

　　走出医院，阳光明媚。郑锵深吸一口气，忽然释怀了。原来他的喜欢并非毫无意义，至少曾经给过她一些温暖。这就够了。

　　他骑上电瓶车，打开接单软件，准备迎接新的订单，新的生活。城市的街道依旧繁忙，每个人都在奔向自己的方向，而他的暗恋，就像一杯被遗忘的奶茶，甜过，暖过，最终凉在了时光里。

　　但那份温暖，曾经真实存在过，这就够了。郑锵想，也许有一天，他也会遇到那个愿意为他停留的人。而现在，他要继续前行，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