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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甄子剑第一次见到陶桃,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

      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甄子剑刚做完一轮检查,百无聊赖地靠在三楼窗边望着外面被雨打湿的世界。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罩住了整个城市。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抱着一大束向日葵的女孩。

      那束花太亮了,金灿灿的,在这灰暗的雨天里简直像个小太阳。她明显是跑着来的,发梢和肩头都被雨水打湿了,微微喘着气,却小心翼翼地把花护在怀里,没让一滴雨沾到花瓣。

      甄子剑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子。

      女孩站在走廊里四下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或者科室,眼神有点迷茫。然后她转向了他的方向,甄子剑看清了她的脸。

      不是那种惊艳的美,但很干净。皮肤白皙,鼻尖因为奔跑或者雨天的凉意泛着一点红,眼睛很大,瞳仁是浅浅的褐色,像含着一汪蜜糖。此刻那蜜糖里漾着些许焦急。

      鬼使神差地,甄子剑朝她走了过去。

      “需要帮忙吗?”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好久没主动跟陌生人说话的缘故。

      女孩吓了一跳,像是才发现窗边站着个人。她转过头来看他,眼睛眨了眨,那点焦急化开了些:“啊,谢谢。请问心血管内科的病房怎么走?我来看我老师,他们说在三楼,但我没找到...”

      “就在前面,”甄子剑指了指走廊另一端,“拐过去第一个区域就是。”

      “太好了,谢谢您!”女孩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怀里那束向日葵跟着她点头的动作轻轻晃动,金色的光斑跳跃在甄子剑苍白的病号服上。

      “不客气。”甄子剑看着她匆匆道谢后抱着那团“小太阳”走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走廊拐角。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他却觉得刚才那几分钟里,走廊好像真的亮了一下。

      他回到窗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瘦削,脸色是不健康的灰白,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空荡荡的。和刚才那个抱着向日葵、生机勃勃的女孩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扯了扯嘴角,心里那点莫名的波动沉寂下去。

      第二次见面,是在医院后面的小花园。

      连续几天的化疗让甄子剑恶心反胃,病房里的空气让他窒息。趁护士没注意,他溜下来想透口气。

      雨后的花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比消毒水好闻太多。他找了个僻静的长椅坐下,闭着眼,感受难得的、不带药水味的空气涌入肺叶。

      “您好?您...没事吧?”

      一个带着点迟疑的女声响起。

      甄子剑睁开眼,又看到了那张脸。比上次更近,蜜糖色的眼睛里盛着显而易见的关切。她今天没抱向日葵,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白色毛衣,看起来像个学生。

      “我没事,”甄子剑坐直了些,“只是透透气。”

      女孩认出了他,眼睛微微睁大:“是您啊。上次谢谢您指路。”她顿了顿,视线在他病号服上扫过,犹豫着问:“您...是这里的病人?”

      “嗯,”甄子剑简短地应了一声,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你老师怎么样了?”

      “好多了,下周应该能出院。”女孩笑了笑,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小心地坐下,隔着一个恰当的距离,“老师总说我们这些学生没良心,都不来看她,其实大家就是怕来了吵她休息。今天我代表同学们来的,那束向日葵她可喜欢了,立马就精神了。”

      甄子剑听着她絮絮叨叨,声音清脆,像屋檐滴落的雨滴,不吵人,反而让这安静得过分的花园有了点生气。

      “向日葵很好。”他说。

      “对吧!”女孩像是找到了知音,话更多了,“我就觉得生病的人就该看点有生命力的东西,那些白色的花啊百合啊什么的,好看是好看,总觉得太素净了,没劲儿。要送就送太阳一样的,看着心情就好。”

      甄子剑忍不住弯了下嘴角:“有道理。”

      “我叫陶桃,”女孩朝他伸出手,落落大方,“桃子的桃。”

      “甄子剑。”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很暖,和他常年冰凉的指尖完全不同。

      “甄子剑?”陶桃重复了一遍,眼睛亮亮的,“是‘真子剑’那个子剑吗?好像武侠小说里的名字,好酷。”

      甄子剑失笑:“是甄别的甄。没那么酷,我爸当年迷武侠小说随便取的。”

      “那也很特别,”陶桃肯定道,然后看了看表,“呀,我得回学校了,下午还有课。”她站起身,朝他挥挥手,“甄子剑,很高兴认识你,祝你早日康复!”

      她像一阵轻快的风,跑走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带来的活力。

      甄子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像是被那阵风轻轻拂过,尘埃微微颤动。

      之后的日子,甄子剑去花园透气的次数莫名多了起来。

      有时能遇到陶桃,有时不能。

      她老师出院后,她就不常来医院了。但偶尔,她还是会来这个花园,说是学校就在附近,没课的时候过来散散步,比公园清静。

      甄子剑没问她为什么偏偏选医院的花园散步。他只是会在能下楼的时候,下意识地去那里坐坐。

      遇到的时候,他们会聊聊天。

      大多数时候是陶桃在说,说她的专业课有多难,说食堂哪个窗口的阿姨手不抖,说她们宿舍楼下的猫又生了小猫,毛茸茸的一团...她说这些琐碎日常的时候,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带着对生活最简单直接的热爱。

      甄子剑 mostly 是听着。他的生活乏善可陈,除了检查、吃药、化疗,就是望着天花板发呆。但他喜欢听她说,听那个他暂时无法触碰的、外面的、健康鲜活的世界。

      他发现陶桃就像她的名字,一颗饱满、甜蜜、毛茸茸的桃子,充满生机和活力,简单又纯粹。

      而他,是一棵被虫蛀空了树心、正在缓慢枯萎的树。

      他不该期待阳光的照耀。

      但他却忍不住。

      一次剧烈的化疗反应后,甄子剑虚弱得几乎下不了床。恶心和疼痛轮番折磨了他两天。第三天稍微好转一点,他几乎是迫切地让护工推他下楼去花园。

      秋天深了,花园里的树叶都黄了,风一吹就簌簌地落。

      陶桃果然在那里,坐在他们常坐的那张长椅上,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听到轮椅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他,立刻跑了过来。

      “你怎么了?”她的脸色瞬间变了,蜜糖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慌和担忧,视线在他苍白的脸和轮椅上逡巡,“你...你怎么坐轮椅了?很严重吗?”

      不过几天没见,他瘦得几乎脱形,眼窝深陷,盖着薄毯的腿看不出丝毫活力。

      “没事,”甄子剑避开她的目光,声音虚弱,“刚做完治疗,有点没力气,医生让少走动。”

      陶桃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不是傻子,这几个月断断续续的交谈,她早已猜到他的病不轻,但亲眼看到他如此虚弱的样子,冲击还是太大。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走到他轮椅后面,从护工手里接过扶手,轻声说:“我来推他走走,可以吗?”

      护工看向甄子剑,见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交代了几句暂时离开了。

      陶桃推着甄子剑,慢慢地走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轮子碾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其实...”很久,甄子剑才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是白血病。”

      陶桃推着轮椅的手猛地一紧。

      “慢性的,发现一年多了。”他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一直在做化疗,效果不太好。医生说...可能需要骨髓移植,还在等配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陶桃知道,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日复一日的痛苦和巨大的不确定性。

      她停下轮椅,走到他面前蹲下,仰头看着他。

      甄子剑想避开她的视线,却被她固执地捕捉住。

      “甄子剑,”陶桃看着他,眼睛红得像兔子,眼神却异常认真,“你会好起来的。”

      甄子扯了下嘴角,没说话。这种安慰他听得太多了。

      “真的!”陶桃抓住他放在毯子上冰凉的手,用自己温暖的双手紧紧握住,“你看,秋天都快过了,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到时候,这里的树都会发新芽,花也会开,你也会好的。”

      她的手很软,很暖,那股暖意顺着皮肤相贴的地方,一点点渗进他冰凉的血液里。

      甄子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那座冰封的堡垒,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从那天起,陶桃来看他的次数变得频繁。

      她不再用“顺便散步”的借口,而是大大方方地来病房找他。如果他状态好,他们就一起去花园;如果他不能下床,她就坐在床边,给他念书,或者讲各种无聊的笑话。

      她像个小小的太阳,固执地、坚持不懈地照耀着他这片日渐荒芜的土地。

      甄子剑的心理防线,在她日复一日的温暖攻势下,节节败退。

      他开始期待她的到来,会因为她而露出真心的笑容,会因为她偶尔迟到而坐立不安,会在化疗难受的时候,看着窗外她通常会出现的那个方向,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

      他知道这样不对。他的人生是一片看不到岸的苦海,随时可能沉没,不该拉上她一起。

      他试过冷着脸让她走,说些“我不需要你可怜”、“你很烦”之类伤人的话。

      陶桃当时愣在原地,眼睛里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像是被雨打湿的向日葵。她咬着嘴唇,看了他很久,然后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甄子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疼得比化疗反应还厉害。他以为自己成功了。

      结果第二天,她又来了,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眼睛还有点肿,却努力笑着:“我妈熬的鸡汤,特别香,我偷了好多给你。病人要多补充营养,不许说不!”

      那一刻,甄子剑所有的决心土崩瓦解。

      他认命了。如果这是偷来的时光,那他宁愿卑鄙一次。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近。聊天的话题从琐碎的日常,渐渐深入到彼此的人生、梦想、恐惧和希望。

      甄子剑知道陶桃是美术系的学生,梦想是以后能开自己的画展,但她父母更希望她找个稳定的工作;知道她表面开朗,其实也会因为学业压力偷偷哭鼻子;知道她怕黑怕鬼故事,但特别嘴硬。

      陶桃也知道甄子剑曾经是个程序员,喜欢爬山和摄影,生病前刚贷款买了房,结果还没住进去就查出了病;知道他父母早逝,没什么亲人,生病后更是几乎和所有朋友都断了联系;知道他看似平静接受了一切,其实夜里常常因为恐惧和疼痛无法入睡。

      两个灵魂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和萧瑟的花园里,一点点靠近,互相取暖。

      冬天真的来了。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甄子剑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一些,医生特许他请假几小时出去走走。

      他第一时间告诉了陶桃。

      陶桃兴奋得像个孩子,计划了一大堆行程:要去吃热腾腾的火锅,要去逛书店,要去看电影...

      真到了那天,她却只推着他在医院附近的公园慢慢走了一圈。

      雪不大,细细的白点落在他的帽子和她的发梢上。

      “像不像一起白了头?”陶桃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的眼睛,很轻地问。

      甄子剑的心猛地一颤。

      公园里很安静,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他看着陶桃被冻得微红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眼睛,所有压抑的情感再也无法控制。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她睫毛上落下的一片雪花。

      “陶桃,”他的声音有些哑,“我...”

      “甄子剑,”陶桃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们在一起吧。”

      甄子剑愣住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生病,未来不确定,不能拖累我,对不对?”陶桃蹲下来,握住他的手,仰头看着他,呼出的白气氤氲在她认真的脸庞前,“可是甄子剑,我喜欢你。喜欢看你笑,喜欢听你说话,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未来那么长,谁又能确定呢?健康的人也可能明天就遇到意外。至少现在,此时此刻,我想和你在一起。”

      雪花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冰凉,却很快被彼此的体温融化。

      甄子剑看着她眼中毫不退缩的真诚和勇气,感觉自己的眼眶热得厉害。他所有理智的、残酷的、为彼此着想的话,都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很久,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好。”

      那是一个他们记忆里最冷的冬天,也是最温暖的冬天。

      甄子剑的病房里多了很多陶桃的东西——她的画册、她的零食、她买的暖黄色毯子、她插在花瓶里的冬青,红艳艳的果子像一团火。

      她陪他做每一次治疗,在他吐得昏天暗地的时候握着他的手,在他因为疼痛蜷缩起来的时候轻轻拍他的背,在他情绪低落沉默不语时,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她甚至开始自学有关白血病护理的知识,笨拙地按照网上的食谱给他做营养餐。

      甄子剑的状态奇迹般地好了不少,连医生都说他最近的指标很稳定。甚至有了一次初步配型成功的消息,虽然后续检查又失败了,但总算有了希望。

      他们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会在能外出的短暂时间里,偷偷牵手约会,会在病房里依偎着看一部老电影,会在深夜睡不着时打着电话轻声聊天。

      甄子剑开始偷偷规划未来。如果移植成功,如果他能好起来...他想要带陶桃去她一直想去的敦煌看壁画,想要陪她完成开画展的梦想,想要给她一个家。

      他甚至偷偷在网上看戒指。

      他把这些小小的计划写在一个笔记本上,那是他从未宣之于口的、关于明天的渴望。

      春天如约而至。

      花园里的树真的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迎春花也开了。

      甄子剑却再次倒下了。

      这次来势汹汹。感染引发的高烧持续不退,各项指标急转直下。他被送进了无菌层流病房,连陶桃也不能轻易进去探视了。

      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

      陶桃每天只能穿着隔离服,在外面守很短的时间。她看着他躺在冰冷的仪器中间,身上插满了管子,一天比一天虚弱,心像是被寸寸碾碎。

      她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努力朝他笑,用手指比划着“加油”,用口型说“我等你”。

      甄子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每次睁开眼,他都会努力寻找玻璃外那个熟悉的身影。看到她了,他就会很轻很轻地眨一下眼,表示他看到了,他还好。

      有一次,他精神稍好,医生允许陶桃穿好隔离服进去待五分钟。

      她握着他瘦得只剩骨头的手,强忍着眼泪,声音轻快地说:“外面的花都开了,特别好看。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就能去看了。”

      甄子剑看着她,努力弯起嘴角,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好。”他用尽力气动了动手指,回握住她,“...桃桃...别怕...”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桃桃。

      也是最后一次。

      春天的花开到最盛的时候,甄子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走得很安静,像是在一个温暖的春日午后,沉沉地睡去了。

      陶桃没有哭得天崩地裂。她只是静静地握着他尚且留存一丝余温的手,坐了很长时间。

      护士进来处理后续事宜时,看到她正低着头,极其认真地对他说着什么,声音很轻很轻,嘴角甚至还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

      仿佛他只是睡着了,而她正在跟他约定明天的行程。

      甄子剑的遗物不多,陶桃整理得仔仔细细。

      她看到了那个笔记本。

      翻开,一页一页,全是他们说过的小事,和他关于未来的、细碎的规划。

      “桃桃说敦煌的壁画好看,以后带她去。” “桃桃想吃那家很贵的日料,病好了第一顿就吃这个。” “桃桃今天的画被老师夸了,真棒。以后要给她弄个最好的画展。” “今天看到一款戒指,桃桃戴一定很好看。...”

      最后一页,是他用虚弱笔迹写下的一段话:

      “如果我能好起来,一定要告诉陶桃,我比她想象的还要爱她一千倍,一万倍。如果...没有如果,也请告诉她,遇见她,是我短暂生命里最伟大的奇迹。我的桃桃,要永远像向日葵一样。”

      葬礼那天,天气很好。

      陶桃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怀里抱着一大束金灿灿的向日葵。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墓碑上甄子剑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笑着,眉眼温和,是在他们相识之前的样子。

      人们陆续离开后,她才走上前,把向日葵轻轻放在墓前。

      “子剑,”她开口,声音平静,“花给你带来了。是不是很像小太阳?”

      她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他的脸庞。

      “你别担心,我没事。”她轻声说,像在安慰他,“我就是...会很想你。”

      “非常,非常想。”

      春风拂过,向日葵巨大的花盘轻轻摇曳,金色的花瓣柔软地舒展着,像在无声地拥抱这个没有他的春天。

      陶桃想起那个雪天,她问他“像不像一起白了头”。

      原来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一程,却无法共你一生。

      星霜尽头,再无归期。

      她的太阳,落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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