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镇柠檬茶》季子宋

12、第 12 章

　　1

　　高中的日子啊，真的像是一本又厚又重、怎么翻也翻不完的书，每天都是做不完的试卷、背不完的单词，还有老师喋喋不休的唠叨，空气里好像永远都飘着粉笔灰和参考书的油墨味道，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是呢，在这片灰扑扑的背景色里，偏偏又偷偷藏着一点点、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亮晶晶的，又甜又酸的小心思。

　　对孙允来说，这点小心思，全部关于一个名字——赵风。

　　赵风是高三开学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才转来他们班的。那天上午第二节课刚下课，教室里吵吵嚷嚷的，大家都在抓紧这宝贵的十分钟休息时间，聊天的聊天，打闹的打闹，跑去小卖部的跑去小卖部。孙允正埋头跟一道难死人的数学题较劲，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就听见班主任在门口敲了敲门板，抬高声音说：“大家安静一下啊，我们班今天来了一位新同学。”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孙允也好奇地抬起了头。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男生跟在班主任后面走了进来。他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白色校服，但不知道为什么，那身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显得特别干净利落，格外好看。他个子很高，肩膀挺宽的，皮肤是那种很健康的白色，五官长得特别清秀，鼻梁很高，嘴唇薄薄的，抿成一条有点冷淡的直线。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是那种很好看的桃花眼，眼睫毛长长的，但眼神却淡淡的，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太关心，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哇……”孙允听到旁边有女生极小地惊叹了一声。她自己心里也忍不住小小地“哇”了一下。

　　班主任笑着对大家说：“这位是赵风同学，以后就是我们班的一员了，大家欢迎一下。”

　　教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主要是给班主任面子的掌声。赵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鞠了一躬，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地说了一句：“大家好，我叫赵风。”然后就再也没有多余的话了。

　　真是够酷的。孙允心里想。

　　班主任指了指最后一排靠窗的一个空位：“赵风，你就先坐那里吧。”

　　赵风点了点头，就背着书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目不斜视地走到了那个位置坐下。他从书包里拿出书本文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然后就从抽屉里拿出耳机戴上了，完全隔绝了外界那些好奇、打量、甚至有些窃窃私语的声音。

　　孙允的位置在第三排中间，正好是教室的黄金位置。而赵风在最后一排靠窗，这简直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银河！孙允郁闷极了，因为她不能老是回头去看他啊，那样也太明显了，肯定会被同桌笑话死的！所以她就只能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密密麻麻的公式的时候，或者下课假装弯腰系鞋带（虽然她的鞋带根本没松）的时候，飞快地、做贼一样地往后瞄一眼。

　　就这一眼，常常能让她心跳漏掉一拍，然后接下来的好几分钟都心神不宁，脑子里全是那个清冷的侧影或者低垂着眼睫的样子。他好像总是在听歌，或者趴在桌子上睡觉，好像周围的热闹都跟他没关系。

　　他耳机里听的是什么歌呢？会不会跟她一样，也喜欢那个声音有点沙沙的、唱歌总是带着一点点忧郁的男歌手？孙允特别想知道。她还想知道他以前是哪个学校的？为什么突然转学过来？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好像不需要朋友一样？

　　这些问题，像是一个个彩色的小泡泡，在她心里咕嘟咕嘟地往上冒，可是每一个泡泡升到表面，又“啪”地一下轻轻碎掉了。因为她一个也不敢去问，只敢自己偷偷地猜。

　　她唯一能正大光明接触他的机会，就是作为小组长，每次收作业的时候。他们那一组，正好轮到赵风坐在最后一个。每次快要收到他那排的时候，孙允的心跳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扑通扑通，好像怀里揣了一只调皮的小兔子，马上就要跳出来了。她总是故意磨磨蹭蹭地收前面同学的作业，等到不得不走向他时，手指头都会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她走到他桌前，都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是盯着桌面，小声说：“赵风，交作业了。”

　　赵风通常都是没什么表情地“嗯”一声，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写得工工整整的作业本递给她。他的手指很修长，指甲剪得干干净净。孙允接过本子的时候，偶尔会极其短暂地碰到他的指尖，每一次都像被微弱的电流电到一样，让她瞬间缩回手，脸颊发烫。

　　她会偷偷地看着作业本封面上他写的名字。“赵风”，两个字写得干净利落，很有力道，跟他的人一样。她会在心里默念好几遍这个名字，好像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点。

　　有一次体育课，测女生800米跑步。这可是孙允的死穴，她体育成绩一向不太好，每次跑800米都跟要了她半条命一样。果然，才跑了一圈半，她就觉得嗓子眼发干，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气都困难，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沉重，眼前一阵阵发黑，远远地落在了大部队后面。

　　好不容易连走带爬、几乎是最后一个蹭过终点线，她感觉肺都要炸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接腿一软，就瘫坐在了跑道旁边的草地上，狼狈得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草地里。

　　就在她咳得眼泪都快出来，感觉自己快要虚脱的时候，一瓶矿泉水突然递到了她的面前。

　　孙允喘着粗气，茫然地抬起头。逆着光，她看到一个人站在她面前。等她眼睛适应了光线，看清那人的脸时，她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呼吸。

　　是赵风！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和男生们一起去打篮球了吗？

　　赵风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把水瓶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喝点水。”

　　孙允完全是下意识地接过了瓶子，冰凉的触感透过塑料瓶身传到她的手心，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她张了张嘴，想说“谢谢”，但因为喘得太厉害，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赵风也没多停留，看她接过了水，就转身走了，留下一个清瘦挺拔的背影。

　　孙允却握着那瓶水，在原地傻坐了好久好久。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比刚才跑步的时候跳得还要猛烈、还要急促！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缺氧出现幻觉了？赵风怎么会给她递水？他是不是……也注意到自己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巨大的涟漪。那瓶水她最后一口都没舍得喝，小心翼翼地藏在了书包最里面的夹层，像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晚上回家写作业的时候，她都要偷偷把水拿出来看一眼，然后自己对着空气傻笑半天，心里甜滋滋的，感觉一整天的疲惫都消失了。

　　她觉得，赵风好像也不是看起来那么冷漠嘛。他其实……也挺细心的？他是不是……真的对自己有一点点不一样呢？

　　这点偷偷的开心和期待，像一颗小小的糖果，在她心里含了好久好久，甜味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但是很快，这颗糖就变了味，变得酸涩不堪。

　　那天下午放学，孙允轮到做值日，等她打扫完教室，倒完垃圾，学校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她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刚走出教学楼，就看到不远处的篮球场那边围了一小圈人，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隐隐约约还有争吵的声音传过来。

　　她本来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想着赶紧回家算了。但是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人群，心脏猛地一缩——她看到了赵风！他好像被几个隔壁班出了名爱惹事生非的男生围在了中间，那几个男生个子都很高，气势汹汹的，推推搡搡的，气氛看起来非常紧张，好像下一秒就要打起来了一样！

　　孙允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想也没想，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跑了过去。她挤进人群，听到那个带头的、剃着板寸头的男生正指着赵风的鼻子骂：“……装什么装啊？转校生了不起啊？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摆张臭脸给谁看呢？”

　　赵风脸色冰冷，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像淬了冰一样盯着那个男生，虽然没有说话，但孙允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拳头已经攥得死紧，手背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了。

　　那个板寸头男生见赵风不吭声，更加嚣张了，故意用力推了赵风的肩膀一下：“怎么？哑巴了？还是不服气啊？想打架是不是？”

　　孙允看到赵风被推得踉跄了一下，脑子瞬间“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她猛地就冲了上去，张开手臂挡在了赵风面前，对着那个板寸头男生大声喊道：“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欺负人！”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有些尖锐，甚至破了音。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赵风。他显然没想到孙允会突然冲出来，他低下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这个明明害怕得声音都在发抖、却强撑着挡在他前面的瘦小女生，眼睛里飞快地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错愕，好像还有一丝……难堪？

　　那个板寸头男生也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事情，嗤笑起来，上下打量着孙允，语气充满了嘲讽：“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三班的孙允吗？怎么着？英雄救美啊？还是……你看上这个小白脸了？这么护着他？”

　　周围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和起哄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孙允身上，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耳朵根都烧起来了，又羞又气，浑身都在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你们就是以多欺少！”

　　她又急又气，下意识地回头想跟赵风解释，想问他没事吧？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赵风的眼睛。他的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震惊，有被她突然出现打断的愕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难堪和……不耐烦？

　　对，是不耐烦！孙允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然后，赵风什么也没说。他没有看那个挑衅的男生，甚至没有再看孙允一眼，猛地推开旁边围着的人，低着头，脚步又快又急，几乎是逃跑一样地冲出了人群，很快就消失在了校门口的方向。

　　“喂！赵风！”孙允下意识地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可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孙允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周围那些看好戏的、探究的、嘲弄的目光和议论声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啧，人家根本不领情啊。” “就是，多管闲事。” “哈哈，热脸贴冷屁股了吧？”

　　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滑稽的小丑。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一片冰凉。他为什么走了？连一句谢谢都没有？甚至好像……还很讨厌她突然出现，很讨厌她多管闲事？是不是觉得她这样让他更丢脸了？

　　那一刻，孙允心里酸酸涩涩的，比吃了十颗没熟的青梅还要酸一百倍。刚刚鼓起的那么一点点勇气，瞬间被打击得粉碎，消失得无影无踪。委屈和难过的情绪像海水一样涌上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2

　　从那件尴尬的“篮球场事件”之后，孙允就更加不敢、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赵风了。她总觉得赵风肯定是讨厌死她了，嫌她多事，不仅没帮上忙，反而让他在那么多人面前更加难堪，下不来台。

　　而赵风呢，好像也确实变得更加沉默和疏离了。本来就不爱跟人交流，现在更是独来独往，像一座移动的冰山。即使在狭窄的走廊里迎面碰上，他也是目不斜视地、面无表情地直接走过去，好像她根本就是一团透明的空气，完全不存在一样。

　　孙允心里难受极了，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她有时候会偷偷地想，要不然……要不然就找个机会，去跟他道个歉吧？就说自己那天太冲动了，没经过大脑思考，给他添麻烦了，让他别往心里去？可是每次鼓起一点点勇气，看到他那张冷若冰霜、写满“生人勿近”的脸，那点可怜的勇气就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就没了。她害怕，害怕看到他更加厌恶和不耐烦的眼神，害怕自取其辱。

　　这种纠结、忐忑、又带着点小小委屈和酸涩的心情，像影子一样缠绕着她，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高三下学期呼啸而来，黑板旁边的倒计时数字一天比一天小，学习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焦灼的味道，大家每天都埋在厚厚的书本和试卷里，忙得焦头烂额，好像也没什么多余的心力和时间去琢磨那些青春期的细腻心事了。孙允这才不得不强迫自己，把这点酸酸甜甜、又 mostly 是酸涩的小心思狠狠地压到心底最深的角落，锁起来，逼着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无穷无尽的题海里去。她想着，也许忙起来，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高考前一个月，学校照例要搞一个什么“放飞梦想”心愿墙的活动，美其名曰给大家减压鼓劲，其实就是让每个学生把自己想考的大学或者近期的心愿写在一张漂亮的小卡片上，然后贴到教学楼走廊里那块特意留出来的超大软木板上，互相激励（或者互相偷看）。

　　孙允从班长手里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张空白卡片，看着周围同学兴奋地讨论着要写什么，她却拿着笔，想了很久很久。她的成绩不算拔尖，中等偏上吧，她心里一直偷偷想考的那所重点大学其实有点悬，风险很大，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深吸一口气，偷偷写下了那所大学的名字。写完之后，她咬着笔头，鬼使神差地，在卡片最下面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用最小的字，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写下了一句藏在心底很久的话：“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你。”

　　写完之后，她的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心跳得厉害，做贼似的赶紧左右看了看，生怕被旁边的人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她飞快地把卡片贴到了心愿墙上一个非常不显眼的、靠近角落的位置，心里像是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鹿，砰砰砰地撞个不停，既有点害怕被发现，又隐隐怀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切实际的期待——他……会不会偶然看到呢？应该不会吧……他好像从来不在意这些……

　　贴完卡片，她松了一口气，转身想回教室继续刷题，一抬头，却正好看见赵风也从教室里走出来，手里同样拿着一张写好的卡片。两人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打了个照面。

　　孙允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刚刚平复下去的脸颊温度又“噌”地升了上来，她赶紧慌乱地低下头，假装自己的鞋带开了（虽然她的帆布鞋根本就是一脚蹬，没有鞋带），蹲下去胡乱地摆弄着根本不存在的鞋带，手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赵风好像脚步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那么零点一秒（ maybe？孙允低着头根本不敢看），然后也没说话，就像没看见她一样，径直走向了心愿墙。

　　孙允假装系了半天根本不存在的鞋带，直到感觉赵风应该贴完卡片走远了，才慢吞吞地、做贼心虚地站起来。她忍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偷偷朝心愿墙那边望去，眼睛在密密麻麻的卡片中搜寻着赵风刚才贴的那一张。

　　他的字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干净利落，很有风骨。他贴的位置……天啊！居然就在她旁边！只隔了几张卡片的距离！好近！

　　孙允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血液好像都涌到了脸上。她假装漫不经心地挪动脚步，靠近心愿墙，眼睛装作在看别人的豪言壮语和远大志向，眼角的余光却死死地黏在赵风写的那张卡片上。

　　他的卡片上字很少，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和他的人一样，简洁又透着一股冷冰冰的感觉。

　　【离开这里。】

　　孙允愣住了，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离开这里？他那么想离开吗？离开这个学校？离开这座城市？还是……离开所有让他不开心的人和事，包括……让她丢脸、让他难堪的她？

　　心里那点偷偷藏起来的、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一样的小期待，瞬间被这四个冰冷的字砸得粉碎，连一点火星都不剩了。酸涩的感觉再一次排山倒海般地涌上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沉重，压得她心口疼。

　　原来他那么讨厌这里啊。讨厌到恨不得立刻逃离。包括讨厌……那个总是自作多情、还给他添乱的她吧。

　　高考结束那天，全班同学一起凑钱在学校附近的小饭店吃了顿散伙饭。气氛有点怪怪的，混杂着终于解放了的狂喜、对未来的迷茫、还有即将各奔东西的淡淡伤感。大家吵吵闹闹地吃饭、喝酒（虽然是啤酒饮料）、拍照、起哄、互相在五颜六色的同学录上写下祝福和联系方式。

　　孙允看着桌上那本崭新的、印着星空图案的同学录，内心挣扎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拿着本子和笔，深吸一口气，朝着赵风坐的位置走去。他一个人坐在角落的那一桌，安安静静地喝着杯子里的橙汁，好像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赵……赵风，”孙允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几乎握不住笔，“能……能麻烦你帮我写一下同学录吗？”她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赵风闻声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神还是淡淡的，像蒙着一层雾，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他沉默着，没有立刻接过去，那几秒钟的停顿对孙允来说简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尴尬得她脚趾头都快抠出三室一厅了。就在她几乎要绝望地以为他会拒绝、准备把手缩回来的时候，赵风伸出了手，接过了本子和笔。

　　“谢谢……”孙允小声地、飞快地说了一句，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赵风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翻开同学录，很快地在那页纸上写了几句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然后他合上本子，递还给她。整个过程快得让孙允都没反应过来。

　　“谢谢。”孙允再次小声道谢，像捧着一个易碎的宝贝一样，紧紧抱着同学录，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她根本不敢当场翻开看，她害怕看到过于客套敷衍的祝福，更害怕看到一片空白，那会比骂她一顿还让人难受。

　　等到聚餐接近尾声，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地合影、交换联系方式、然后陆续离开的时候，孙允才偷偷地、做贼一样地溜进了饭店的洗手间，躲进最里面的一个隔间，反锁上门。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颤抖着手，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同学录，找到了属于赵风的那一页。

　　果然，只有寥寥几句话。字迹依旧是她熟悉的那个样子，干净好看，但内容却客气、疏离到了极点，甚至带着一股刻意的冷漠：

　　【祝前程似锦。 ——赵风】

　　连个“同学”的称呼都没有。更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话，比如“保持联系”或者哪怕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号。

　　孙允看着那短得可怜、冰冷得像机器自动回复的一行字，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视线变得模糊起来。虽然早就猜到可能会是这样，但亲眼看到，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样，细细密密地疼。

　　果然是这样。他一点都不想跟她有任何联系，哪怕毕业了，从此天各一方，他也不愿意留下一点点痕迹。那句“离开这里”，是真的。他是真的想要彻底告别这里的一切，包括她这个不起眼的、甚至可能让他感到厌烦的同学。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洗手间，发现大厅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杯盘狼藉，只剩下几个班干部在善后。赵风坐过的那个位置，早就空了。

　　他走了。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说。

　　她的高中生活，她兵荒马乱、酸涩暗恋的青春，就这样仓促地、带着满满的遗憾和失落，无声无息地落幕了。

　　3

　　大学四年，时光像是被按了快进键，咻地一下就过去了。孙允努力让自己变得忙碌而充实，她参加社团，泡图书馆，和室友一起逛街追剧，也遇到过几个对她表示出好感的学长或同班同学。她试着去接触，去了解，但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心动的感觉，最后都不了了之。

　　她再也没有任何关于赵风的消息。他就像一颗偶然落入她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过一阵剧烈的涟漪，然后便沉沉地坠入湖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她心里知道，那湖底的泥沙里，还藏着那颗硌人的石子，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隐隐作痛。

　　有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个清冷的少年，想起那瓶冰凉的、她最终都没舍得喝的矿泉水，想起他头也不回、决绝离开篮球场的背影，想起心愿墙上那四个冰冷的字，还有同学录上那句客气又疏离的祝福。心里还是会泛起淡淡的、熟悉的酸味，像陈年的老醋。

　　大学毕业一年后，孙允凭借还不错的成绩和实习经历，进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做着一份还算得心应手的工作，开始了朝九晚五（偶尔加班）的社畜生活。某个周六，她和大学时关系最好的室友周薇约好一起去逛新开的一家大型购物中心，据说里面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

　　她们在一家琳琅满目的饰品店里挑发圈和可爱的小夹子时，周薇突然用手肘使劲撞了撞她的胳膊，压低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八卦：“诶！允允！允允！你快看！看那边！那个男的是不是赵风啊？就你高中时候偷偷暗恋了好久的那个超级大冰山！”

　　孙允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手里拿着的一个草莓造型的发夹“啪嗒”一声掉在了玻璃柜台上。她猛地抬起头，心脏狂跳，几乎不敢呼吸，顺着周薇手指的方向，难以置信地望过去。

　　就在隔壁一家看起来就很贵的男装店的门口，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色长款风衣的高大身影正背对着她们，微微低着头在看手机。那挺拔的背影，那宽阔的肩线，还有那种即便在人群中也能感觉到的、淡淡的疏离和冷感……

　　真的是他！孙允几乎不需要再看第二眼，就无比确定！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的样子在她脑海里可能有些模糊了，但那种感觉，那种只要他一出现就能瞬间吸引她所有注意力的磁场，一点都没变！

　　她的心跳瞬间失控，像怀里揣了一百只兔子在疯狂蹦迪，手脚都有些发麻发软，大脑一片空白。怎么办？要过去打招呼吗？天啊，他怎么会也在这个城市？他……他还记得她吗？他变成什么样子了？正面是不是还是那么好看？

　　就在她紧张、慌乱、不知所措，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时候，那个背对着她们的身影，好像突然感应到了背后灼热的视线，拿着手机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过了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周围嘈杂的人声、商场里播放的背景音乐，好像瞬间都褪去了，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音。

　　孙允的视线，直直地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那双眼睛，还是像记忆里一样好看，是那种漂亮的桃花眼，但好像比少年时期少了些纯粹的清冷，多了几分成熟男人才有的沉稳和内敛，显得更加深邃，让人看不透。他看到孙允，显然也愣住了，眼睛里飞快地闪过极其明显的惊讶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对，是慌乱。孙允以为自己眼花了，赵风怎么会慌乱？

　　两人隔着几米远的人群和柜台，呆呆地对望着，空气好像都凝固了。谁也没有先开口，谁也没有移开视线。仿佛有千言万语在目光中交汇，又仿佛只是陌生人之间一次偶然的对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时髦米白色针织裙、长相十分甜美靓丽的女生，手里拿着一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男士衬衫，从男装店里脚步轻快地跑了出来，非常自然又亲昵地一把挽住了赵风的胳膊，声音娇嗲悦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风，你看这件怎么样？我觉得这个颜色和款式你穿肯定特别好看！要不要试试？”

　　孙允看着那个女生极其自然地挽住赵风手臂的动作，看着他们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姿态和氛围，刚刚还因为紧张和期待而狂跳的心，像是瞬间被扔进了冰窖里，一下子沉到了底，变得冰凉。所有的紧张、所有的慌乱、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甚至是那点残留的青春期的酸涩，瞬间被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和铺天盖地的失落所取代。

　　原来……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看起来这么登对，这么亲密。也是，他那么优秀，长得又好看，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呢？自己刚才那些紧张和期待，简直可笑又可怜。

　　赵风的脸色似乎变得有些尴尬和不自然，他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的手臂从那个女生怀里抽出来，但那个女生挽得很紧，几乎是挂在他身上。他的目光躲闪着，不再敢直视孙允，耳根处好像泛起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

　　孙允努力地、拼命地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对着他们那个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她飞快地拉起还在旁边一脸震惊和八卦的周薇，语无伦次地、声音发颤地说：“我……我们走吧，那边……那边好像有家店的奶茶……特别好喝……我们去看看……”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又快又急，像是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赵风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追随着她的背影，灼热又复杂，但她不敢回头，一秒都不敢。

　　一直拉着周薇跑到商场另一头的扶手电梯旁，确定已经完全看不到男装店那边了，孙允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猛地停下来，扶着冰凉的金属扶手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圈不受控制地迅速变红，眼前一片模糊。

　　“哇塞！我的天！真的是赵风啊！他比以前更帅了！更有男人味了！我的妈呀！不过……那个女的是谁啊？是他女朋友吗？看着还挺配的哎……”周薇还在旁边激动地叽叽喳喳，完全没注意到孙允的异常。

　　“别说了……周薇……求你别说了……”孙昱猛地低下头，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和颤抖，打断了她的话。

　　周薇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不对劲，赶紧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搂住她的肩膀，担心地问：“允允，你没事吧？你……你怎么了？你……你不会还喜欢他吧？”

　　孙允用力地摇摇头，又点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商场光洁的地板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心里难受……特别特别难受……”

　　特别特别难受。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再次见到他，她还是这么没出息。而他，身边已经有了别人了。

　　那天晚上，孙允失眠了。她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赵风今天那个惊讶又慌乱的眼神，还有那个女生挽着他手臂的画面。

　　她忽然想起高中时的很多细节。那瓶水……他为什么给她递水？打架那次，他为什么那种眼神看她？心愿墙上那句“离开这里”……同学录上那句冰冷的祝福……

　　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搞懂过赵风。以前不懂，现在更不懂了。

　　4

　　自从商场偶遇之后，孙允的心情低落了好几天。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赵风，开始接受同事的介绍，试着去相亲。

　　相亲对象人还不错，工作稳定，性格也温和。孙允想，也许就这样吧，找个合适的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也好。

　　就在她差不多快要说服自己的时候，一天下班，她刚走出公司大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马路对面的路灯下。

　　是赵风。

　　他好像等了很久，风衣的领子竖着，抵挡着秋夜的寒风。灯光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有些孤单。

　　孙允的脚步顿住了，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他怎么会在这里？来找她的？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上班？

　　赵风也看到了她，穿过马路，朝她走了过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有些尴尬。

　　“你……你怎么在这里？”孙允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干涩。

　　赵风看着她，眼神复杂，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我问了你好几个高中同学，才打听到你在这里上班。”

　　“哦……”孙允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有事吗？”

　　“那天在商场……”赵风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个女生……她不是我女朋友。是我表妹，从国外回来，非要拉着我去逛街。”

　　孙允愣住了，猛地抬起头看他。

　　赵风的耳朵尖好像有点红，眼神躲闪了一下，但还是坚持看着她说：“我是想跟你解释一下。怕你……误会。”

　　怕她误会？孙允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为什么要特意来解释？难道……

　　“其实……高中时候……”赵风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语速很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那瓶水……我是故意给你的。因为……因为注意你很久了。”

　　孙允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还有……打架那次。”赵风的表情变得有些懊恼和苦涩，“我不是讨厌你。我是……我是觉得很丢脸。让你看到我那么狼狈的样子……还被那些人嘲笑……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赶紧离开那里。后来……后来我想跟你道歉的，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孙允听着他的话，感觉像在做梦一样。这真的是赵风吗？那个冷冰冰的、惜字如金的赵风？

　　“还有心愿墙……”赵风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我写‘离开这里’，不是讨厌这里。是因为……因为家里当时出了一些事，我心情很不好，很想逃离一切。但是我贴卡片的时候，看到你写的了……看到你写的那所大学，还有……还有下面那句很小的话。”

　　孙允的脸唰一下全红了！他看到了！他居然看到了！她当时写得那么小！

　　“我……我还偷看了你想考的大学……后来填志愿的时候，我……我第一志愿也填了那里。”赵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是……但是我妈生病了，做手术需要很多钱，我爸没办法，只好把我送出国，投靠一个亲戚，顺便……打工赚钱。”

　　孙允彻底呆住了。原来……原来是这样？他不是不想联系她，是出国了？

　　“出国之后，日子挺难的。要打工，要适应环境，也没脸跟以前的同学联系。”赵风苦笑了一下，“等我稍微稳定一点，想找你的时候，才发现……好像已经太晚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换了联系方式……直到上次在商场碰到你。”

　　他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紧张地看着孙允，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不安，还有深深的懊悔。

　　“孙允，我……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可能很可笑，也很迟了。但是……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回国后，一直在找你。我……我喜欢你。从高中就喜欢了。”

　　秋夜的风吹过，带着凉意。孙允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的赵风，看着他紧张得微微发抖的手指，看着他眼睛里那个小小的、不知所措的自己。

　　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原来他们之间，错过了那么多！原来那些她以为的讨厌和冷漠，背后藏着这样的原因！

　　她应该高兴的，不是吗？喜欢了那么久的人，原来也喜欢着自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酸呢？酸得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为什么现在才说呢？为什么要在她好不容易快要放下的时候，才跑来告诉她这些？

　　如果……如果他能早一点说出来，哪怕早一点点，是不是他们就不会错过这么多年？

　　孙允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赵风，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赵风看到她哭，一下子慌了手脚，想上前帮她擦眼泪，又不敢：“孙允……你别哭……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太懦弱了……是我错过了……”

　　他的道歉，让孙允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是啊，错过了。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了一样，总是在错过。高中时因为误会和年少怯懦错过，大学时因为距离和变故错过，现在……现在又因为时间的差错而过吗？

　　她看着眼前这个她曾经那么那么喜欢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几年的时光，还有那些无法重来的遗憾和伤痛。

　　她还能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喜欢他吗？

　　她不知道。

　　心里酸酸的，涨涨的，充满了无尽的遗憾和难过。

　　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却好像永远无法交汇在一起。

　　风还在吹，故事好像讲完了，又好像……才刚刚开始？但是不是开始的太晚了一点呢？

　　孙允的心里，没有答案。只有那股弥漫了整個青春期的，酸酸涩涩的味道，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