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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寒岁的信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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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教室里的空气对于林舒禾来说,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她不敢看周叙白,而周叙白也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寡言,只是偶尔在她遇到难题蹙眉时,目光会在她方向停留一瞬,又很快移开。
这种微妙的平衡,被一次语文课打破了。
那天的课堂练习是当堂写一段关于“熟悉的地方”的随笔。
林舒禾咬着笔杆,目光掠过窗外光秃的银杏树杈,鬼使神差地,她写下了那天在树下,篮球飞来,那个身影挡在她面前的瞬间。
她没有写名字,只写了那瞬间的感受,一种突如其来的安心,以及事后觉得自己反应迟钝的懊恼。她用了很多比喻,笨拙地描述那种情绪像被突然裹进了一层柔软的棉花里,但棉花外面还是她自己冰冷的壳。
老师临时抽了几份念出来点评。当念到林舒禾那段时,她的心跳骤停了一拍,头埋得极低,耳根烧得通红。老师点评说描写细腻,有真实感,但结尾的自我否定显得有些突兀。
“我们写作,有时候要学会接纳自己笔下的情感,哪怕是笨拙的,”老师温和地说,“那也是最真实的一部分。”
下课铃响,林舒禾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教室,想去洗手间洗把脸冷静一下。
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离开后,周叙白走到讲台边,似乎是去问老师问题,目光却极快地、不着痕迹地扫过了她摊在桌上的随笔本。那一段文字,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他看到了那些比喻,也看到了最后那句被她自己称为突兀的自我否定。
“……像一场短暂的、不属于我的梦,而我总是那个醒得太快、并责怪自己为何会做梦的人。”
周叙白的指尖微微一顿。
他想起她平时嘻嘻哈哈嘲讽苏晴的样子,再对比这文字里透出的敏感和自我苛责,一种很清晰的认知在他心中形成:林舒禾的内心,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样无所畏惧。她甚至有些讨厌那个会“做梦”、会期待的自己。
他沉默地走回座位,看着那个空着的、属于林舒禾的座位,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直接安慰?她只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掉。否认她的感受?那太高高在上了。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苏晴正拿着和后排同学炫耀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漂亮信纸上。
笔友……或许这是一个办法。用一个陌生的、安全的身份,或许她能放下戒备,说出一些真实的想法。
午休时,周叙白找到正忙着给偶像打榜的苏晴,表情是一贯的平淡。
“苏晴,”他开口,语气像是讨论学习,“帮个忙。”
“大学霸也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苏晴从手机里抬起头,一脸惊奇。
“嗯。我想……”周叙白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匿名给林舒禾介绍一个笔友。”
“啊?!”苏晴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八卦光芒,“你?给她找笔友?为什么?你怎么突然……”
“她最近似乎对写作有兴趣,”周叙白打断她,理由听起来十分正当,“但缺乏自信和练习对象。匿名笔友可以没有压力地交流。你之前不是也想给她找?”
理由无懈可击。苏晴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被“大学霸肯定是为了林舒禾的学习好”这个理由说服了,而且这事情本身足够有趣。
“包在我身上!”苏晴拍着胸脯,“代号呢?”
周叙白沉吟片刻。
“银杏树。”
“这是个什么名?”
“随便想的。”周叙白面无表情地递过一叠精致的信纸和信封,“用这个。别告诉她是我找的。”
“明白!神秘感嘛!”苏晴笑嘻嘻地接过,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名字。
于是,当天下午,林舒禾就在苏晴一番挤眉弄眼的神秘仪式中,收到了第一封来自“银杏树”的信。
“我不要!”
“否定无效!”
林舒禾无奈,只能接过来。
信纸很漂亮,字迹是工整干净、略微克制的那种好学生字体。
银杏树:从朋友处得知,你正在尝试写作。无意打扰,只是觉得,或许交换一些不具名的想法会很有趣。不必有负担,回不回信,皆随你意。
信很短,很礼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距离感。
林舒禾捏着信纸,心里有点惊讶,也有一丝微妙的好奇。
这个人字很好看,也很熟悉。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提笔回了,只写了一小段,关于写作确实有点难,以及谢谢他的鼓励。
笔友关系就这样建立了。通信并不频繁,但持续着只聊看的书、观察到的趣事、偶尔分享一句有意思的话。
他偶尔会极其自然地引导话题,比如提到“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勇敢”,或是“接纳瑕疵的故事往往更动人”。
林舒禾发现,对着这个陌生的、安全的树洞,她反而能写下一些零碎的真实感受:对考试的焦虑,对人际关系的无所适从,还有……对自己那种“表里不一”的讨厌。
她甚至隐约提到,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一些突如其来的好意。
银杏树的回信总是很及时,字迹永远稳定工整。
他会分享自己解压的方法,会说“感知到焦虑本身就是一种敏锐”,对于“不配得”感,他回了一段让林舒禾怔忡的话。
“心意并非货物,无需等价交换。收到,并感念,或许即是回应。”
这些话像涓涓细流,缓慢地浸润着她干涸的自我怀疑。她开始期待这些通信。
然而,她并不知道,每一次她写完回信,小心翼翼折好交给苏晴时,苏晴都会趁着课间人少,飞快地溜到周叙白座位旁,假装问题目,迅速完成信使的交接。
直到有一天,苏晴照例去给周叙白送林舒禾的回信。周叙白刚打完球从外面回来,校服外套搭在手臂上,额角还有细微的汗珠。他接过信,习惯性地从笔袋里拿出下一封写好的回信,递给苏晴。
就在这时,林舒禾因为忘了带下节课要用的文具袋,匆匆返回教室。
她一眼就看到了苏晴正从周叙白手里接过一个无比眼熟的、印着特定卡通图案的信封。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苏晴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封信,表情像是被雷劈中。
周叙白动作也是一顿,看向林舒禾,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少见的、可以被称之为慌乱的情绪,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只是耳根无法控制地迅速泛红。
林舒禾站在原地,看着周叙白,看着苏晴手里的信,再看看周叙白桌上那本她无比熟悉的、写满工整字迹的练习册……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瞬间串联起来。
那个字迹。
那种冷静又温和的语气。
那些精准的、总能安慰到她的句子。
银杏树这个名字。
原来,周叙白就是他。
他不是在戏弄她,也不是苏晴的一场恶作剧。
他是用这样一种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方式,绕了一个大圈子,只是想告诉她:我看到了你的困扰,我在这里,并且我觉得你很好。
林舒禾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猛地转身,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留下苏晴拿着那封罪证,看着周叙白同样泛红的耳根,发出了极其小声又极度兴奋的惊叹:“我……的……妈……呀……”
林舒禾几乎是凭着本能一路跑到了那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下,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她胸腔里那场疯狂的海啸。
周叙白。银杏树。
这两个名字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最后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那些工整的字迹,那些精准戳中她心思的句子,那些笨拙却温暖的鼓励……全部来自于他。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用这种方式?
无数个问题盘旋着,但最汹涌的情绪是一种无处遁形的羞赧和巨大的不知所措。
刚才就那么跑了他会怎么想?
苏晴会怎么想?
以后该怎么办?
教室里,气氛凝固了足足十秒。
苏晴率先反应过来,她猛地转向周叙白,眼睛瞪得溜圆,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里面的兴奋和震惊:“周大学霸!不会真的是你吧?你你你……你居然搞这一出?!”
周叙白的耳根还红着,但他面上已经迅速恢复了镇定,只是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少见的懊恼和无奈。
他沉默地从苏晴手里抽回那封还没来得及送出的信,塞进书里,动作依旧稳定,但细微处比平时快了几分。
“嗯。”他给出了一个单音节的承认,声音有些低哑。
“我的天……所以你之前问她写小说,给她那个砖头书,都不是随便说说的?”苏晴感觉自己发现了新大陆,“你早就……?”
她用手指悄悄指了指林舒禾空着的座位。
周叙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她需要一点信心。直接说,她不会信。”
他的目光落在林舒禾仓促间掉落在桌角的一支笔上,眼神复杂。
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被她发现。他预想过很多种情况,或许是某天她自己猜到,或许是一直持续到毕业,但绝不是这样突兀的、让她受惊的场面。
“她现在肯定慌死了,”苏晴终于从八卦的兴奋里分出一点心思给闺蜜,“她那个鸵鸟性子,估计现在正躲在哪个角落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呢。你得去……”
“我知道。”周叙白打断她,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别跟过去,我去。”
说完,他拿起那支林舒禾掉落的笔,朝教室外走去。脚步依旧沉稳,但方向明确。
苏晴看着他的背影,捂住嘴,激动得在原地小小地跺了跺脚,用气声自言自语:“偶像剧!这才是真正的校园偶像剧啊!嗜血玛丽死而无憾了!”
周叙白很容易就找到了林舒禾。她果然在那棵银杏树下,抱着膝盖坐在长椅上,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个企图躲避整个世界的刺猬。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立刻靠近。
冬天的风吹过,卷起几片残存的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林舒禾。”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在教室里说话要低一些,也柔和一些,消散在风里,却清晰地钻入了她的耳朵。
那团小刺猬明显地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抬头,反而埋得更深了。
周叙白没有勉强,他只是站在原地,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才再次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道习题的解法,内容却截然不同。
“笔友的事,我很抱歉。用这种方式,不是想骗你,或者看你笑话。”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只是觉得,有些话,如果用周叙白的身份说,你大概一句也听不进去。你会立刻躲开,或者像上次一样,立刻否认。”
林舒禾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你说你写的东西不好,我觉得很好。你说没人会喜欢真实的你,”周叙白的声音很稳,每一个字都落得清晰而认真,“我收到的那些信,里面那个会害怕、会犹豫、但一直在尝试的林舒禾,我觉得就很好。”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将手里那支笔轻轻放在她旁边的椅面上。
“信,还想写的话,就还让苏晴转交。不想写,也没关系。”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那些话,不是只有匿名才能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人是这么认为的。”
说完,他没有等待林舒禾的回应,也没有催促她抬头,就像他来时一样,转身安静地离开了。
而林舒禾,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站了起来。
“周叙白!”她仍然低着头,“谢谢……”
这一次,林舒禾没有感到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