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落尽时》栗籽淡糕

10、隔岸观火

　　林舒禾抱着周叙白送的笔记本思考应该第一句写点什么。
　　玄关处却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林舒禾赶紧小跑到门口，是她的妈妈回来了。从她上高中开始，林母李岚就只是偶尔来给她送个菜，就算是住在这里，也只是深夜回来，第二天林舒禾还没起床就走。
　　“妈？你回来了？”林舒禾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她的妈妈应该是回来给她过生日的吧，她心里想。
　　“回来了。”李岚的声音带着酒气，外套上沾着陌生的香水味。
　　她径直走到沙发旁坐下，随手把包扔在茶几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今天你爸联系你了吗？”她忽然问。
　　“没有。”林舒禾愣了愣。
　　她确实没收到爸爸的消息，连一句生日祝福都没有。
　　“呵，我就知道。”李岚低笑了一声，“他现在哪还有心思管你，怕是正陪着他那个二女儿吹蜡烛呢。”
　　林舒禾沉默了。她知道爸爸再婚了，也知道那个比她小六岁的妹妹存在，但妈妈之前从未在她面前提过这些。
　　“他是什么人啊！”李岚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他还发朋友圈庆祝，看见你爸抱着那个小女孩，给她戴生日帽！今天明明也是你的生日啊林舒禾！他凭什么把你扔在这儿，带着别人的女儿过好日子？”
　　酒瓶被扫到地上，玻璃碎片溅到林舒禾脚边，她却没敢动。
　　李岚的眼泪砸在地板上，混着酒气的控诉一句一句砸过来。
　　“你以为我愿意天天不着家吗？我不这么努力，怎么给你攒学费？怎么让你比那个私生女过得好？可你呢？你总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
　　“我没有。”林舒禾的声音小的像蚊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那你倒是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李岚红着眼看她，“跟你爸去国外？去过那种有后妈疼的日子？还是觉得我这个妈给不了你想要的，所以连笑都懒得对我笑？”
　　林舒禾猛地摇头，泪水糊住了视线。
　　她想说我只想你多陪陪我，想说我不想要国外的生活，可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
　　她看着妈妈失望又愤怒的脸，低下了头。
　　李岚最后摔门进了卧室，留下林舒禾一个人站在满地狼藉里。她蹲下身，一片一片捡着玻璃碎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没察觉。
　　她的血珠滴在笔记本的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刚好遮住了那句“银杏变黄，是因为秋把温柔的底色，悄悄染进了每片叶的脉络里”。
　　原来有些温暖，注定只能短暂停留。
　　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爸妈之间的战争直到现在都从未停止，而她，始终是那个被夹在中间、无处可逃的人。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生日过后，年味渐渐浓了起来。凤城的大街小巷开始挂起红灯笼，商场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新年歌曲，小区里偶尔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尽管城区早已禁燃，但总有人能在角落里找到偷偷庆祝的方式。
　　这种热闹与外界的期待，反而让林舒禾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孤寂。家里的气氛并没有因为春节的临近而变得温暖。和李岚吵架后，她似乎更忙了，即便偶尔在家，也多是抱着手机处理工作，或是望着窗外发呆，母女间的对话寥寥无几，比往日更加安静。
　　二月十六日，林舒禾收到了一条来自周叙白的消息。
　　叙：在干嘛？
　　禾：在家。写作业。
　　叙：外面太吵了。凤城河那边新装了灯，据说人不多，要去看看么？
　　林舒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
　　和周叙白单独出去？这似乎超出了他们之间互助的范畴。
　　禾：现在吗？
　　叙：嗯。如果你没事的话。苏晴不在家，陈默也不回来了。
　　他像是无意地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人。
　　禾：……好。
　　半小时后，林舒禾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出现在小区门口。
　　周叙白已经等在那里，同样穿着深色的羽绒服，身形挺拔，在冬日傍晚的寒风中显得有些清冷，但看到她时，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走吧。”他言简意赅，双手插在口袋里，率先转身朝凤城河的方向走去。林舒禾赶紧跟上，与他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
　　果然如周叙白所说，凤城河畔相比市中心要清静许多。新装的景观灯沿着河岸蜿蜒，暖黄色的光带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随风摇曳，碎成一片金色的光斑。对岸偶尔有烟花蹿上夜空，炸开瞬间的光亮能短暂地照亮他们的脸庞。
　　两人并肩慢慢走着，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耳边只有风声、隐约的流水声，以及从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春晚预热节目的歌声。
　　“你过年……”周叙白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河边显得格外清晰，“有什么安排？”
　　林舒禾摇了摇头：“没什么安排。大概就在家吧。”
　　她顿了顿，反问道，“你呢？”
　　“大概也是一个人。”周叙白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傅叔……就是我后爸，他国外有个项目，过年期间回不来。我姥那边，就不去添堵了。”
　　林舒禾想起了他那个并不温暖的外婆家，心里微微揪了一下。热闹都是别人的，他们都有自己的冷清。
　　“那……”她鼓起勇气，声音很轻，“要不要一起守岁？在网上。”她赶紧补充了最后那个词。
　　周叙白侧过头看她，河岸的灯光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很轻地笑了一下：“好啊。如果到时候你没睡着的话。”
　　“我不会睡着的。”林舒禾小声但坚定地说。
　　他们在河边找了个长椅坐下，看着对岸的灯火和偶尔升空的烟花，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寒假作业的难题，开学后可能的分班。
　　大多数时候是周叙白问，林舒禾答，但气氛却出乎意料地放松。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彻底黑透。周叙白把她送到小区楼下。
　　“谢谢。”林舒禾低声说，“灯很好看。”
　　“嗯。”周叙白点点头，“回去吧，外面冷。”
　　林舒禾转身走进楼道，在楼梯拐角处，她忍不住停下，透过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周叙白还站在原地，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似乎抬头望了一眼她家亮着灯的窗户，然后才转身，双手重新插回口袋，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冬夜的寒风里。
　　除夕夜。林舒禾家的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春晚，餐桌上摆着李岚从酒店订回来的几个菜，还算丰盛，却缺少了家里烟火气的温度。
　　李岚仍然不在家。
　　叙：【图片】
　　点开图片，是一张窗外的夜景，玻璃上模糊地映着电视屏幕的彩光，以及一小角吉他琴头的影子。
　　禾：【图片】
　　她也拍了一张电视屏幕的照片，正好是某个热闹的小品画面。
　　叙：有点吵。
　　禾：嗯。但也挺热闹的。
　　叙：作业写完了么？
　　禾：差不多了。你呢？
　　叙：早就写完了。
　　……
　　他们就靠着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信息，隔空陪伴着对方，熬过了除夕夜最喧闹也最易感到孤独的时刻。
　　零点钟声敲响时，窗外瞬间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和烟花声填满，电视里也传来沸腾的欢呼。
　　几乎在钟声敲响的同一时间，林舒禾收到了周叙白的信息。
　　叙：新年快乐，林舒禾。
　　禾：新年快乐，周叙白。
　　新的一年，就这样到来了。窗外的喧嚣持续了很久，林舒禾握着手机，看着那条简单的祝福，心里那片冰冷的角落，仿佛也被窗外烟花的光芒短暂地温暖了一瞬。她知道，这个春节，因为有了那场安静的河边漫步和此刻隔空的陪伴，似乎变得和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寒假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尽，凤城七中迎来了新的学期，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沉寂和疏离。
　　对林舒禾而言，这个新学期从一开始就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色调里。
　　生日那晚与母亲那场激烈的冲突，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横亘在母女之间。家，变成了一个更加冰冷的栖息所。
　　李岚恢复了早出晚归，甚至变本加厉，两人即使碰面，也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刻意回避的目光。林舒禾把自己缩得更紧了。
　　开学第一天，分班的通知贴在公告栏上，周围挤满了喧闹的学生。林舒禾费力地挤进去，指尖冰凉的在高一三班的名单上反复划过。没有苏晴，也没有周叙白。只有她孤零零的名字，嵌在一堆陌生的名字中间，像一个被遗忘的符号。
　　一股冰冷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她，仿佛最后一根与过往温暖连接的线也被无情斩断。她只觉得灵魂像是飘出了身体，悬浮在半空，麻木地看着下面拥挤的人群。
　　这种魂不守舍一直持续到走进新教室，坐在陌生的座位上。周围是新的面孔，新的声音，一切都提醒着她，那个有苏晴叽叽喳喳、有周叙白偶尔毒舌却也偶尔伸出援手的六班，已经成了过去式。
　　“林舒禾？”讲台上，新班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
　　胳膊被轻轻碰了一下，林舒禾猛地回过神，对上旁边新同桌略带询问的眼神。她慌忙站起来：“在，老师。”
　　“上课要认真听讲。你原来的老师可是夸你非常优秀，到了新班级也要保持，知道吗？坐下吧。”老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移开。
　　“谢谢。”林舒禾低声对同桌说。那是个看起来很安静的男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下一秒，新班主任便点了他的名字：“江辰，我看到门口贴了你的书法作品，字很漂亮，上来把新的班规写一下吧。”
　　江辰？林舒禾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她决定很熟悉，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结果。
　　年级榜上那个一直紧咬在周叙白后面的名字。
　　她看着他在黑板上挥笔，那干净有力的字迹，逐渐与苏晴曾经偷偷给她看过的，那个名叫“冷酷辰少”的笔友的字迹重合起来。
　　一个秘密猝不及防地在她面前揭开。原来是他。那个让苏晴又气又笑、时不时念叨的笔友，那个沉默少言的学霸，竟是同一个人。
　　林舒禾垂下眼，决定将这个发现默默藏起来。这是苏晴的故事，应该由她自己去发现。
　　半天的新学期适应课程结束得很快。中午放学，林舒禾和苏晴并肩走出校门。苏晴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新班级的陌生和新老师的严厉，林舒禾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校门不远处，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她的心猛地一沉。
　　她认了出来，那是他爸爸，林磊的车。
　　“苏晴，我有点事，你先走吧。”她声音有些干涩，目光紧紧锁在那辆车上。
　　苏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似乎明白了什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点点头：“好，那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林舒禾的脚步顿了顿，犹豫着要不要绕开。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林父林磊那张略显疲惫却努力挤出温和笑容的脸。“舒禾，上车吧，爸爸想跟你谈谈。”
　　车里的空气很安静，只有空调微弱的风声。林舒禾攥着书包带，视线落在窗外掠过的街景。
　　父女之间隔着好多年的生疏与空白，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
　　车子最终缓缓地停在了她家小区门口。
　　“你妈妈……最近还好吗？”他先开了口，声音带着小心翼翼。
　　“不知道。”林舒禾摇了摇头。
　　林磊叹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到她面前。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爸爸可以带你到国外和我一起生活，那里的学习资源更好，学校，住处，我都安排好了。”他的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一种期待。
　　“什么去国外？”林舒禾只觉得疑惑，打开牛皮纸袋。
　　她抽出里面的文件，是R国一所知名高中的详细介绍和入学申请材料，甚至还有一份长期签证的办理指南。许多文件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纸张边缘微微卷曲。
　　“你不知道？”林磊看着她脸上的茫然，愣住了。他点开了手机，打开了聊天记录截图，然后将屏幕转向她。
　　林舒禾一张一张翻看着，都是和她妈妈的聊天记录，虽然断断续续的，但是从三年前一直延续到上个月。
　　林舒禾只觉得指尖越来越凉。
　　林磊：R国那边的好学校申请季要到了，我想接舒禾过来，手续我来办。
　　李岚：舒禾不想去。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你别费心了。
　　林磊：我问过她老师，她成绩很好，很有潜力，来这里能得到更好的培养。这是为了她的将来。
　　李岚：将来？在国内就不能有将来了？
　　林磊：生日礼物我寄到你那里了，麻烦转交给她。
　　李岚：嗯。她说了，谢谢。
　　林磊：今年假期……
　　李岚：她报了补习班，很忙，没时间。再说吧。
　　“她不同意你出国，说怕你适应不了。”林磊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在国外的学校都联系好了，住处也找好了，可每次跟你妈妈商量，她都说‘舒禾不想去’‘她更需要我’。”
　　“我托人问过你的老师，说你成绩很好，适合去那边的深造。”
　　林舒禾的手指停在一张截图上，是林母去年回复林父的信息：“她现在不想离开凤城，你别逼她了。等她再大点，我会重新劝她的。”
　　可这句话，她从未从妈妈嘴里听过。
　　原来那些见面时的沉默，不是爸爸的冷漠，那些没话可说的尴尬，是妈妈的转达误以为林舒禾不想见自己。
　　她一直以为爸爸早就把她忘了，却没想到他在千里之外，为她铺好了一条她从不知道的路。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林舒禾的声音在发抖。
　　“我怕你为难。”林磊看着她，眼里有愧疚，“你妈妈说你跟她亲，我怕我提了，你会觉得爸爸在抢你……也怕你恨我当年跟你妈妈离婚。”
　　风吹进车窗，带着潮湿的凉意。林舒禾忽然想起幼儿园的时候，爸爸总把她架在肩膀上。
　　原来那些日子，他一直没忘。
　　可现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看着林磊鬓角新增的白发，看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信息，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些都是爱，可是这些沉甸甸的为你好，却把她困在中间。
　　“我……需要时间想想。”她把信封推回去，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
　　林父没再强求，打开车门，林舒禾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
　　“我一直给你准备了礼物，只不过你妈妈一直不让我送，生日快乐，舒禾。”
　　“那天开学，真的是车太多了，不是我不想见你。”
　　林舒禾猛地抬头，看见林磊眼里一闪而过的温柔，还是十年前那个逗她笑的男人。
　　阳光落在她身上，很暖，可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原来她所以为的被抛弃，不过是一场被爱意包裹的误会。可这场迟来的真相，没有带来解脱，反而让她更迷茫了。
　　左边是妈妈，右边是爸爸，而她站在中间，不知道该往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