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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欲局乱(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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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沈妝幕问。
“众多大臣逼迫赵熠认那乌须有的罪,可他一言不发。”这位公子嗓子差点破了音。
沈妆幕认为自己大体明白了一些事情,连句话也不愿意再多说,上了马车就直奔皇宫。
无数的场景在她脑海掠过,她却浑然不觉,只能感受到呼啸的风声不断吹刮着耳旁,心里越来越焦急。
待进入到一条窄长无人的道路,沈妆幕干脆让车夫停下马车,解下马来,她则驾着马更快地冲进宫去。
到了宫门口她直接弯腰迈下来跑着进去,无视小太监的行礼,直到她跑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这条路竟然这么漫长,长到足以让她脱力。
可她偏生不是会放弃的念头的人,死撑着一口气,爬也得爬到大殿。
她来的着急,只穿着一层夹袄和单大袖,不知是因为心中的恐惧还是天气寒冷,不仅走路走不快,还浑身发抖。
沈妆幕却没有理会,此刻她的心神没有功夫再去想这些了。昨日她舅舅坚决的眼神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她不相信会是简单的差遣。
过了许久,她爬上一层一层的阶梯,终于来到了大殿。
宽阔的空间中,竖立了好几根粗壮的盘龙棍,威严壮阔,栩栩如生。站在下面,只能感觉到逼怂局促。此刻,赵熠站在大殿的正中央,无数的大臣侧身看着他,有冷漠的,有揶揄的,有嘲讽的。
沈妆幕也算千帆过尽,这样的人她不在乎。
最令她心凉的是皇帝眼神。
似毒蛇一般无声阴郁,狮子一般狂烈撕扯。可他还是用他最在行的隐藏,收敛起自己的心绪,但在沈妆幕面前,一览无余。
皇帝就绝对不会放赵熠平安离开。
大殿后面都会站着一排内侍,应对皇帝大臣的突然发令,沈妆幕挪到门口,透过窗缝瞧着看,好巧不巧,一位内侍端着一小杯东西站在那里。
恐惧似绵绵之水,从沈妆幕脚底蔓延她全身,不用她想对策,她已经踏上这条船了。
“这不是荣殊郡主吗?”
一位臣子说道。
一说,无数的人都想转过头来看,可大殿之上不敢向后转,便通通使劲别着眼珠子也要瞧一瞧这位郡主,此刻是否有一些狼狈。
沈妆幕就是从这样吓人的眼神中穿过,同赵熠一同站在大殿之上。
令人诧异的是,沈妆幕最先听到的不是大臣的奚落,也不是皇帝的训斥,而是赵熠歇斯底里的挖苦。
“往前种种是我对不起你,你用得着跑到这里来嘲讽我吗?!”他垂着头,在众多人的眼中是在遮盖眼里的恨意。
沈妆幕恍若未闻,低头看了他一眼就毫不畏缩的看向端坐皇位的舅舅。
只见皇帝脸色铁青,怒意隐藏不住,从眼眶里就能发泄给众人。
沈妆幕只能冒险一试,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陛下,副使从未做过对不起大峮的事,他……”
“沈录事。”一道清朗的声线传来,带着点儿清冷与疏离,“他是粟国人,此行是意图谋反,企图瓜分我国。”
张皎声音不悲不亢,却带着那么点儿令人不舒服的警告。
沈妆幕明白了皇帝当初将这件事情托付给谁了。
所以,张皎并不是没有战队,而是他一直在隐藏,一直在向皇帝示忠。
怪不得当初皇帝让自己跟着张皎,怪不得势大的臣子倒台,自己劝舅舅新扶持大臣的时候舅舅一脸不惧,原来……
可是,按照皇帝昨日的架势来看,文书简直就是子虚乌有!
张皎也会做这样的事情吗?
沈妆幕这一会儿的沉寂,足够被解释成无数种样子。这些见惯了风浪的臣子越发将人的劣性暴露出来,明明与自己牵扯不大的人和事,都要去嘲笑一番。
最焦灼的要属端坐龙椅的皇帝了。他的手藏在袖子里紧紧攥着拳头,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大口呼吸,要放弃沈妆幕吗?这是他精心养育了这么长时间的人。
沈妆幕的眼眸凌厉,可里面竟隐藏着哀求,这样的眼神,着实像她的母亲。
“大胆沈妆幕!堂而皇之闯进来,你是要做什么?!”他眼睛一转,丝毫不注意自己这句话引起了多少人的反应。
他直视向后面的公公,“来人!赐毒酒!”
“什么……”
“……这……”
大臣们纷纷侧目,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偷偷讲述着心照不宣的话。
“陛下,此事跟我一人有关,跟她绝无瓜葛!”赵熠眼睛一下子红了,跪着向前挪了多半步,眼睛里威胁的意味明显。
可沈妆幕丝毫不理睬他的话,只是死死的盯住越来越近的毒酒。
待公公近身,她飞快的斜过身子一把捞住在赵熠面前的那杯酒,在所有人都反应不过之时一口吞下了肚子。
喝完后她擦了擦嘴角,用最大的力气将酒杯狠狠地摔向地面,发出几声铿锵的“乒乓”声。
“妆幕!”
赵熠跑过去接住她即将倒下的身体,颤抖的探向沈妆幕的脉搏,她趁机贴近他的耳朵,众多侍卫却已经从大门纷纷张张的列队,长枪直指赵熠。
“若想留个全尸,认罪吧。”又是张皎冷血的声音。
眼见赵熠浑身的气焰渐渐下退,那几个侍卫和太监抓住这个机会,扣住他肩膀下颌,一杯酒顷刻灌了下去。
二人即刻不省人事,被皇帝一个招手拖了下去。
众臣不得不抚摸了片自己的脖子,好好想想是要把命系在谁身上。
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诸位大臣准备好的话也都不约而同的咽在了肚子里,不一会儿就下朝了。
张皎手里攥着牌子,不似平常的清冷模样,皱眉的模样怨气冲天,不少人经过都要感叹一句。
真是神仙也有烦愁啊!
人们的身影走下台阶,茵茵的天空倒是越来越浅,快晴了。
此时一间黑漆漆的小房子内,有两道清浅的呼吸相互依靠着,似乎有一个人苏醒了,呼吸不如之前规律。
“……”,沈妆幕直起身,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可是周围什么都没有,昏暗中勉强看清楚四面的墙壁,就像是为了关押他们量身打造的一般。
沈妆幕看了个仔细才想起来赵熠,拍了拍他的脸,又晃了晃他的身子,可算是把他给晃醒了。
赵熠还不是很清醒,正开惺忪的眼睫,沈妆幕的脸在眼睛里越来越清醒,失而复得的感觉使得他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妆幕!”他惊喜的喊道。
“我没事。”沈妆幕刚想继续安慰他一番,就见不远处的门前,折射过一道刺眼的日光。
门开了,站着一位长身的太监,手里的托盘上陈列着卷轴。
沈妆幕认的他,是大庆殿门外的太监。
“郡主,副使。”太监向他们见了礼,他们也趁这个时候站了起来。
“这是陛下为二人准备的,看清楚了便上路吧。”
太监说完便走出去,留着一扇门好有阳光看清楚上面的字。
“跟着他走,上马车,出城,想办法进西尧县,寻找前朝余党,不要打草惊蛇。”
简短道到不能再简单的话,没端看得沈妆幕心里落寞。她是误会了她舅舅了?真的就只是差遣?
二人跟着小太监穿过蜿蜒的泥路,一辆简单的马车赫然映入眼帘,马车很小,全车没有什么装饰,有一扇窗户坠着简单的帘子,一匹马和一位车夫。
沈妆幕在赵熠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二人里面前面的坐着,他坐在车府的旁边,见车夫很长时间喉咙也未动一下,不由心口一凝。
这车夫竟是个哑巴。
她压下心里翻墙倒海的思绪,只待马车送到他们指定地点在跟妆幕商讨。
马车走的晃悠,赵熠吃了一杯难喝的药,胃里不禁频频反酸水,苦着脸压下去,心里思衬着怎么将沈妆幕摘下这件事。
沈妆幕也不好受,她身子骨儿本身就不大好,今日一连发生了这两三件大事,可谓是冲淡了她的反应。她问题想的沉入,竟没有十分的难受。
她还是认为自己救下赵熠没有错,因为她敢断定她吞进肚子里的这杯药是有大问题的。
前几日她偷偷联系上梨初交代一些事宜,昨夜又赶着查了资料,蛊虫可以吸食世间百毒。沈妆幕不清楚若不是确定自己死不了,还会不会那么干脆的喝下那杯酒,但她确定的是,当时的念想就是救他,只有救他。
她不敢想她舅舅失望成什么样,她也不清楚,现在要怎么做了。
她舅舅不是偏好厮杀的人。这么多年的亲情和依赖,哪怕心里认为不对劲儿的直打转,她也后悔没有找个机会跟皇帝说清楚。
感受出马车拐了一个又一个的弯,沈妆幕也没什么兴致看窗外的景象,正闭目养神间,马车停了下来。
帘子“霍”一下被掀开,赵熠的声音传来,“妆幕,来。”
他们两个刚站到地面上,车夫就一转马头,踩出哒哒声回去了。
“刚出城门口,他只能送我们到这里了。”赵熠转过身,扶过沈妆幕的胳膊肘,边走边道。
“那人是个哑巴。”他逃出原先藏在怀里的地图,脑中辨别了一下位置,继续沿着干泥地走。
“嗯。”沈妆幕没什么反应,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也只能向前走,争取着尽早查出个结果,好回城。
“也就这一段路寸草不生,走过了这一会儿就能遇到买零嘴儿和开客栈的,咱们到那儿歇歇脚。”赵熠率先开口。
她还是点了点头,心里默默后悔出门不带钱这个毛病,这还是头一次,有非常寂寥的感觉。
赵熠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愈发复杂,暗着叹了一口气,忽见一片干涸的土地上,南边竟长了十几颗树。
各个挺拔高昂,带着冬日特有的顽强不屈。
“你看。”赵熠指给她,“在寒冬腊月里,树也依旧挺直,待我们回来了,亲自来给它施肥,好不好?”
沈妆幕望过去,发现还真是,空旷的场地上独独昂扬着这十几颗树,就像凭空冒出来一半,可再看,会有一种这片土地就是为它们生出来的感觉。
二人继续走,他们各怀心事,走的不快,峮朝无宵禁,大多数地带的百姓都是全天的职,根本不用担心夜里没有地方住。
一时间的沉默令二人稍有起伏的心情又平静下去,直到一句话,彻底打碎了二人的平静。
“我瞒了你件事儿。”赵熠心里就像赴汤的水,焦急难耐。“我的确是粟国人。”
沈妆幕停住了脚步。
倏尔看向他的眼睛。“我知晓你不是赵熠。”
在他说出并不常去军营和表字时她就起了疑心,当晚就去查探,得知身份非云后她没有多大的失望。
心里想着她二人虽说互相搭救,但一开始双方目的不单纯,互留一手也是应该的。
可是赵熠现在偏生将这件事儿撕开了来说,沈妆幕心里没来由的烦躁,面上强压也压不下去,索性疾步迈向他,薅住他衣领子问:“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安排好的?”
赵熠任由她拽着,看着她因为自己而发怒心里的愧疚更甚,心里从来没有这么空过。
“我本来想烂在肚子里的。”
他护住沈妆幕的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妆幕,我跟你说了,你会相信我?”
沈妆幕眼眸泛着冷光,瞪了赵熠一眼。“我从没有怀疑过你对大峮的心。”她猛地松开手里的衣服,“我夜里想的睡不着,想的都是如何救你!我不管你是哪里的人,我都不想你死!”
“你呢?我如今拼了全力救你,落得个如此下场,也是我活该。”
“我本以为你是个豁达的,没想到你畏畏缩缩,你之前都是装的吗?!”沈妆幕眼里的失望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这些话掷地有声地拍在他耳朵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他追上沈妆幕,将她抱在怀里,不顾她的挣扎强硬地用胳膊箍着她。
“妆幕……我……”他“我”了半天,最终道:“我全都跟你说好不好?”
见沈妆幕仍是木着脸,他浅浅吸了口气,蹲下身道:“来,你上来。”
她没往前走,也没伏他的背,一根直树似的铁着脸站着。赵熠看见她这副样子倒是松了口气。
如果妆幕对他不在乎了,肯定连气都没了。
他转过身拉着沈妆幕往他脖子上攀,她挣脱了两下后还是伏上了他的背。
有这么个人力马车,不用白不用。她赌气地想。
“走过了这一段路,就有人来接应我们了。”赵熠扶稳了她的腿,继续道:“我出生在一座院子里,那里有很多人,很多零嘴儿和好吃的。我娘一直围在我身边转。”
他沉默了一会儿,沈妆幕以为他累了便两手撑着他肩膀想下来,却被他一拍腿给拍了回去。
“趴好。”他实在是不想回忆那段时光,强撑着用尽可能没有波折的声线道:“后来,我偷偷出去玩,被彻王妃抓去了彻王府,那个女人,毒死了我母亲。”
赵熠没有停顿,似乎是担心一停顿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当初宗室都要从家族里选出一个子嗣送到宫里,以至于来牵涉宗族。彻王妃为了保全他儿子,将我送了进去。”
“在里面呆了十年,十六岁那年我学成期满,可以接活儿了。按规矩这一日去了结自己的心愿。”
察觉到背上的人渐渐环住他的脖颈,脸轻轻地贴在了他的背上,他心里好像没那么难受了,又似乎隔了一层纱,感觉不到。
“我在里面能活下去,靠的就是为我娘报仇这个信念。我提着刀杀进了彻王府,想血刃了这对狗男女。”
他顿了顿,那个长着胡子满目痛苦的男人在他面前浮现,“我看到那个男人用匕首,刮破了那女人的脖子。我当时愣住了,看着他用匕首又刮破了他自己的脖子。后来……”
“箐资。”沈妆幕伸出冰凉的手指捂住了他的嘴唇,止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自白。
“我知道你不舒服。别说了。”
赵熠还有想说的话,不敢松手扒下来她的手,也不敢动别的手脚。只等着沈妆幕什么时候放下了,再继续跟他说。
他突然发现自己迫切的想要让她了解自己的过往,现在,内心和未来。
“箐资。”沈妆幕倔犟的神情慢慢松懈,竟不自觉委屈地瞥了唇,她常舒几口气调整好,才道:“如果不是我娘这件事情落定,我是不会与你有情的。”
这话听得赵熠狂甩脑袋,三两下抖掉她的手,嚷道:“你现在对我……”
沈妆幕嫌弃他的打断,又一手捂住他的嘴:“我不会接受我的情意,任由我再想,我也不会回应你。”
她说着拿下头上一支簪子递给他看,“这是你赠的。我今日头一回戴。”
按说他们这一段情谊是赵熠先动了心,沈妆幕自以为的木讷在得知他出事的一刻瞬间瓦解,覆水难收。
“箐资。”她低下头勉强看到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们把这件事情办好,将成果拿给舅舅看。到时候再定亲,怎么样?”
“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三年的寿命……”
“呜呜……!沈妆幕撒开手,赵熠终于能说得清楚话,急道“:我们再去一次苗疆,不许说自己的命数!”
他们走走停停,暗自藏起心中的忧郁,踏上一片新的热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