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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误局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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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寅初,麻雀都没睁眼的时间,天边没有一丝白色,望去便是一片深蓝景象。
白气从沈妆幕嘴里哈出,她搓了搓手,即便穿的厚了点,还是没能适应秋日早晨凛冽的温度。
本是想着去宫里同其他人一样,在食廊随便吃一些,结果梨初软磨硬泡地不许,便同厨娘吩咐这个时辰做好饭菜,正好在沈妆幕穿戴好时端上了饭桌。
二人用好便上了马车,悠悠晃晃的行走在寂静中,不一会儿便到了漏院。
沈妆幕同一众官员一起等待宫院门开,周围很多人看着她窃窃私语,她也只当作没听到。
寅时末,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沈妆幕便淹没在了一同进的人群中,她透过人群望着这条熟悉的路,才发现竟然这么幽深,这么难以分明。
她排进文官一列,到了大庆殿门前又等了一会儿,这扇威严华丽的大门才逐渐打开,随着公公高高的一声“开朝”,官员们陆陆续续地步入大庆殿。
这大庆典应是修缮了的,沈妆幕记得儿时最左边这根攀龙柱被她砍伤了,如今已经没有了那一道痕迹。
随着大家将早朝时该说的话都说完,依旧过去了好一会儿,沈妆幕还在强忍着打哈欠,暗道昨晚还是失算了,早睡了一个时辰,没想到还是困难的睁不开眼睛。
随后,她发现有不少人眼角都有泪水,眼神疲惫不堪,她居然瞬间放心了。
就在这时,她眸光扫到最前面的一个人,身型高挑但难掩瘦弱,头发已经有些花白。
能站在这个位置,位列文官之首,那就是左仆射了。
谁能想到如今正风光的百官之首竟是这样一位老人家,背影瞧着孤清,可只有见到他的人才清楚,他的眼睛有多让人镇静。
据她调查,萧仲跟她舅舅差不多大,可是皇帝身材虽然微微发福,但是头发乌黑,神采奕奕,她不由感叹这个年龄段真神奇。
随后她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再开小差。因为对于她的控诉,也开始了。
在一众官员一项项的的折子递完后,文官那列站出二人。
“恳请陛下革除罪臣之女的官职!”
又有不少人站出来附和。
“恳请陛下革除罪臣之女的官职!”
沈妆幕听得清楚,但是更为清楚的是上座中九五至尊的暴怒。
“放肆!你们是觉得朕教的不好,怀疑朕的为人了 ?”
沈妆幕忽地看着上面的皇帝,他的确气的不轻,面红耳赤,眼睛里的愤怒快要将跪在地上的人射穿。
皇帝舅舅每次维护她都是倾尽心力的。
忽然,又见那些人道:“微臣不敢,微臣认为,历朝历代从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这样做有违祖制!”
是吗?可是沈妆幕的母亲就是第一大将军,还是在大峮开国皇帝亲封。
皇帝果然道:“这项律令不知都过了多少年,不用朕言,你们这些人倒回二十年瞧瞧,一个个都瞎了眼睛!”
这话一出,诸臣鸦雀无声,哪里用翻,连脑子里面也不用搜刮,这是每个人都忘不了的事情。
鸦雀无声之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此前结果历历在目,陛下明鉴。请求陛下革除罪臣之女的官职!”
皇帝还是重复:“你是在质疑朕!”
又是一众“陛下不敢”。
“那就休提,此事过。”
这一声一声的讨伐就倒映在沈妆幕的耳边,皇帝将她保护的很好,回到徽京有三个多月,这是她头一次听到骂声传进她耳朵里,心里酸酸涨涨的,很不好受。
更不敢想象皇帝舅舅听了三年这样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中抗争了这么久,是怎么挺过来的。
大庆典好像停滞了一般,久而深长的寂静,忽然,被一阵稳健的脚步声打破。
正是当朝左仆射,萧仲。
他走到中央,道:“微臣为我女请一份差,恳请陛下同意!”
这话一出,群臣乍起,在他们眼里,左仆射的女儿自然是要嫁给太子的。而皇帝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担心的则是萧仲又想对哪里动手。
皇帝刚升了自己的外甥女儿,他没法不答应,怪不得萧仲方才一直不吭声,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他清了清嗓子,道:“此事交给中书去办,朕阅过后你自知道了。”
萧仲得了回复,便也没坚持,道了声“谢陛下”又走回去了。
最后,皇帝下朝前以不尊之名,将那几个人各打了二十大板后抬回去。
沈妆幕还有事问皇帝,此时正沉下脸在御书房呆着。
御书房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人,最显眼的当属萧仲和赵熠了,见他们两个来,都自觉的让开了。
沈妆幕这才见到萧仲的模样。
他留着一撇胡子,眼角有两丝皱纹,瘦长周正的脸,一双严肃有神的眼睛印在脸上。
他的背影跟他长得样子完全不沾边。
这是沈妆幕的第一印象。
沈妆幕正从一个角落里瞧着他,身旁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郡主。”是福公公,“郡主有事可先去后面候着,这里您的品阶最低。”
沈妆幕点了点头,随后跟着公公左拐右拐的来到一间屋子的里头,里面摆放的全是一些石头,小兽之类的玩意儿。巧妙的是,御书房的声音这里听起来清晰无比。
“臣想替家女谋个差,不知陛下什么时候安排?”
没听到皇帝的回答,反倒听见了赵熠的挖苦,“萧相每天上演抓女大戏,这日怎么突然放心了?”
紧接着又听到萧仲一声呵斥,“不用副使担心,你管好你枢密院就行了!”
皇帝便道:“行了,每次都得给你们两个平骂架,这次又有什么事?”
赵熠抢住了话头,先道:“陛下,边境发来急报,粟国疑似想要攻占我国边境,巡查已久,疑似有新的部署计划。”说着,听到了一阵衣服的摸索声,“陛下,这是庞将军发来枢密院的急报,我等以拟好了对策,陛下过目。”
”咳咳。”萧仲清了清嗓子,道:“陆尧的家眷有不少任命于朝,自从他出事后都被革职查办,您看这些人该怎么处置呢,门下也好抓紧补办人手。”
陆尧正是沈妆幕刚来不久就死了的太尉,陛下登朝时年纪尚幼,一直是太尉把持朝政,萧仲也是在他门下磋磨良久,十足十的重量人物。
不久,皇帝的声音响起,“行,朕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
待脚步声消失后,忽又听得一阵石墙搬动的声音,沈妆幕又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架子向里凹陷,这面墙转了个圈,倒把皇帝转回来了。
她难掩惊讶,皇帝一转过来就先看到她睁的大大的眼睛。
“没见识。”皇帝嫌弃的笑着说。
这话一出,沈妆幕就有点毛了,瞪着皇帝道:“我是没想到御书房竟然还有密室!”
“御书房才是最应该有密室的地方。”皇帝边说边走到一张桌子后面,弯下腰从桌子底下够出来一只鸟笼,里面有两只小鸟,长着一模一样,,但是一只胡乱扑腾,就是安静不下来,另一只就站在小杆子上,看同伴胡乱扑腾。
沈妆幕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屋子修得十分简陋,但是摆放着很多皇帝感兴趣的东西,就是没想到墙那里也有个入口。
“舅舅,你弄这么个屋子干什么?”沈妆幕向后转头,问正在逗弄小鸟的皇帝。
皇帝看也没看他一眼,理所应当到:”玩儿啊。“
看着皇帝专心的喂鸟儿吃食,似乎一点没有受朝堂事情的影响,他将手指伸进笼子,那只肆意扑腾的鸟儿毫不犹豫的站在了他的手指上,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指腹。
毫无疑问,如果他的尾巴再长一点,此刻已经甩起来了。
皇帝笑着收回手指,将鸟笼放回原先的位置,问道:“怎么样,还习惯吗?”
今日是她上朝第一天,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语言才是杀人利器,遥想皇帝说过他最恶心的就是上朝,沈妆幕就明白今日朝上还不是最激烈的。
既然暂时改变不了,她就努力习惯,争取不辜负皇帝的期望,也早点查清母亲的案子。
于是,沈妆幕点了点头。
她仔细看着皇帝的神情,平静中掺杂着些许温和。
是以,她试探着开口:“舅舅,你是怎么知道我娘的事情跟萧仲脱不了关系的?”
就见皇帝的脸色暗下来,道:“当初太尉在朝堂的势力不可描述,你娘是边关大臣,发来的消息他肯定能到手,他与萧仲狼鼠一窝,萧仲肯定知道的清楚。”
“陆尧死去的时候,有什么线索吗?”
皇帝静默了片刻,道:“没有,这才是我让你盯紧萧仲的原因。”
任何时候提起这个话题都是严肃而庄重的,但这一次,是两个人前所未有的平静。
“舅舅,我娘当年很厉害吗?”
皇帝笑了一下,淡淡的皱纹好像就印在了他的脸上,“你娘特别厉害,打仗从无败绩,克制,冷静,果断,一些女子本不该有的面貌在她身上比男子还要突出。”
沈妆幕皱了皱眉相反驳皇帝的最后一句,却又听皇帝道:“正是你娘,打开了女子也能为官的大门……他们也因为你娘的原因,认为女子坚决不能涉及朝廷。”
“妆幕”皇帝抬起头来,“你不能气馁,你是余行雁的女儿。”
余行雁。
这个名字,在峮朝乃至别的国家都是一个传奇,她是峮国第一个皇帝的女儿,还未建成时,她就在军队里出谋划策,小小的身影似乎有无数的劲儿。
后来十几岁后,峮朝面对敌国的挑衅束手无策,唯有那小小的身影站出来,站在一众武官当中,谁也不如她耀眼。
余行雁这个名字,贯穿了皇帝的一生。
这是皇帝第二次对沈妆幕说这句话,与上次不同,当初提起来这句话她心里有一股劲儿突然被提起,就像四肢百骸轻盈而有力量。
可是如今,她感受到重重的压力,就像有人无数次提醒你,你是英雄的女儿,你一定要努力奔跑,不能停下!
这种声音在她十九年来今日响的异常强烈,或许是因为她接触过一桩桩案子,在朝堂上碰出了这些事,令她感受到事情远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办起来困难,有压力了吧。
在她当初认为舅舅脸上的愁思是在多愁善感时,这段时间里深深地懂了皇帝在如此年轻的年纪,这一条条的皱纹深壑的来历。
沈妆幕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答了声:“嗯。”
她的一双手交叠了又放开,大拇指不断的摸索着食指的指甲,似乎是做足了心理建设,她开口问道:“舅舅,我娘亲的尸首是怎么被发现的?”
“在你生辰那天的早上,久久等不到便出城去寻,所有人,都倒下了······”
沈妆幕忽地一声怔住了,喉咙缝里挤出了一句:“那我阿娘的尸首在哪儿?”
皇帝盯住她的眼睛:“你府里的牌位下面,有一缕你母亲的头发。”
“您说什么?”她猛地站了起来,急于求知答案让她不禁近到皇帝身前。
“您说什么?”
“那下面,有一缕你母亲的头发。”
“咣当!”门被推开,沈妆幕最后一缕衣裾也已经翻出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