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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指尖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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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读的琅琅书声漫过教学楼的走廊时,沈青橼正蹲在花坛篱笆旁。他手里捏着片刚舒展的含羞草叶子,指尖悬在半空迟迟没落下——这是今早特意绕路来观察的,昨天被踩坏的几株居然抽出了新芽,嫩绿色的茎秆像群怯生生的孩子,顶着露珠在风里摇晃。
“在看什么?”
方玹禔的声音从篱笆外传来,带着点被晨雾打湿的黏意。沈青橼抬头时,看见他背着书包站在晨光里,校服领口别着枚银色的书签,晨光顺着书签的棱角淌下来,在他锁骨处投下细小的光斑。
“看它们醒了没。”沈青橼往旁边挪了挪,给对方腾出位置,“昨天被踩得蔫蔫的,没想到这么能扛。”
方玹禔蹲下来,视线落在那丛含羞草上。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到泥土里,洇出小小的湿痕,像谁不小心掉的眼泪。他忽然想起昨晚写的句子,笔尖划过屏幕时的震颤,原来真的会有植物懂人的心事。
“你好像很喜欢这些。”他说,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篱笆上的牵牛花藤。
“它们比人老实。”沈青橼笑起来,虎牙陷进下唇,“你对它好,它就使劲长;你不管它,它也能自己熬着。”
方玹禔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昨天被景天科叶片划破的红痕淡了些,结了层浅浅的痂。他忽然想起实验室里那瓶碘伏,琥珀色的液体晃出细碎的光,像把没开刃的刀,轻轻划开了什么东西的表面。
“你的手……”他没说完,第一节课预备铃突然响了,惊飞了树梢上的麻雀。
沈青橼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没事,小伤。”他往教学楼跑了两步,又回头看方玹禔,“对了,你的熊童子怎么样了?”
“挺好的。”方玹禔也站起来,书包带滑到肩上,“我放在书桌角了,没敢放窗台。”
“那就好。”沈青橼笑了笑,转身跑进走廊,蓝白色的校服背影在晨光里缩成个小点,像颗被风吹走的蒲公英种子。
方玹禔摸着书包里的笔记本,封面那株仙人掌的线条被他摸得发毛。他慢慢往教室走,路过公告栏时,看见夏未央正站在那里,手里捏着支红笔,在王果的名字旁边画了个圈。阳光照在红笔的笔尖上,像滴没干透的血。
“主席又在研究我的违纪记录?”王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手里卷着本《疯癫与文明》,书页边缘卷成了波浪形。
夏未央没抬头:“美术楼的监控显示,有人昨晚十点还在画室。”
“那又怎样?”王果靠在公告栏上,校服外套滑到胳膊肘,露出手腕上画的速写,“艺术家的灵感总在半夜敲门。”
夏未央的红笔顿了顿,视线落在她手腕的画上——是片潦草的星空,却在角落藏着个模糊的人影,像极了他昨天站在美术楼下的样子。他把违纪单折起来塞进兜里,指尖划过口袋里那枚王果泼他时掉落的画笔帽:“下不为例。”
王果嗤笑一声,转身时看见方玹禔站在不远处,手里紧紧攥着书包带。她挑了挑眉,故意撞了下他的肩膀:“小外甥,看什么呢?”
方玹禔慌忙摇头,往教室跑。王果看着他的背影,又瞥了眼夏未央,忽然觉得这两个男生有点像——一个藏着心事跑,一个揣着秘密站,倒像是幅没画完的画。
生物课上,沈青橼站在讲台上演示显微镜操作。他穿着干净的白大褂,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肤上还沾着点洗不掉的草绿。方玹禔坐在第三排,视线总不自觉地往讲台飘,看他捏着载玻片的手指,看他调试焦距时微微蹙起的眉,看阳光落在他耳后那道浅浅的疤痕上。
“方玹禔,你来试试。”老师突然点名。
他慌忙站起来,走到讲台前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沈青橼的手背。两人同时缩回手,像被电流击中。沈青橼的耳尖红了,低头假装整理实验器材:“调焦距的时候慢点,别压坏玻片。”
方玹禔点点头,眼睛盯着显微镜的目镜,余光却看见沈青橼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书签——是片压干的薰衣草,淡紫色的花瓣蜷成小小的团,像句没说出口的话。
午休时,沈青橼在操场边的香樟树下看书。他把校服外套铺在草地上,自己蜷着腿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书页上,把“沙漠植物耐旱机制”几个字晒得发烫。方玹禔抱着作业本经过,看见他的鞋带松了,垂在草地上像条没精打采的蛇。
“你的鞋带。”他停在三步开外,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沈青橼低头看了看,笑着系成个漂亮的蝴蝶结:“谢谢。”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坐会儿?”
方玹禔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草地上有淡淡的青草香,混着沈青橼身上的皂角味,像杯加了薄荷的柠檬水。他看见沈青橼的书里夹着片枯叶,形状像只展翅的鸟。
“这是骆驼刺的叶子。”沈青橼注意到他的目光,把枯叶拿出来递给他,“我们那儿的,旱季会卷成这样,雨季再舒展开。”
方玹禔捏着枯叶,指尖能摸到粗糙的纹路,像触摸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它……会疼吗?”他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荒唐,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沈青橼却没笑,认真地想了想说:“可能会吧。就像人难过的时候,会把自己蜷起来。”他看着远处打篮球的男生,忽然说,“我第一次来武汉,看见下雨就躲在宿舍哭,觉得连雨都欺负外地人。”
方玹禔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沈青橼的侧脸,阳光把他的睫毛染成金色,嘴角的小虎牙藏在唇后,像颗没成熟的果子。原来西北来的少年,也会有怕雨的时候。
“南方的雨……是有点烦。”他小声说,“总下不完,夏天水是温的、冬天是冰的。”
“但你们的植物长得好。”沈青橼转过头,眼睛亮得像戈壁的星星,“我们那儿的草,得拼了命才能见着点绿。”
两人没再说话,就那么坐着。风把香樟树的叶子吹得沙沙响,像在说什么悄悄话。方玹禔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骆驼刺叶子,忽然觉得,有些东西不需要说破,像这阳光,这风,这悄悄生长的心事,就挺好。
下午的自习课,方玹禔翻开笔记本,在那株仙人掌旁边画了片小小的骆驼刺叶子。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轻,却像在心里种了颗种子,正悄悄发芽。
放学时,沈青橼在车棚碰见方玹禔。他正对着辆掉链的自行车发愁,手指被链条蹭得发黑。沈青橼走过去,从书包里掏出包湿纸巾:“我帮你修吧,以前在老家总修拖拉机。”
方玹禔看着他蹲在地上,熟练地把链条装回去,手指灵活地穿梭在油污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只守护着什么的大鸟。修好后,沈青橼把湿纸巾递给他:“擦干净,这油洗不掉。”
方玹禔接过湿纸巾,看见他自己的手指还黑着,却毫不在意地往校服上蹭。“你不擦吗?”他问。
“没事,回家用沙子搓搓就掉了。”沈青橼笑了笑,露出小虎牙,“我们那儿的土办法,比肥皂管用。”
方玹禔看着他推着自行车走出车棚,背影在夕阳里晃啊晃,忽然觉得这场景该被写进剧本里——西北来的少年带着风沙的味道,南方的雨在他身后悄悄停了,像场心照不宣的温柔。
回到家,方玹禔把那片骆驼刺叶子夹进日记本。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台上的熊童子,忽然想起沈青橼说的“拼了命才能见着点绿”。他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写下:“原来有些相遇,像沙漠里长出的花,不需要太多水,只要一点点阳光,就能开得很认真。”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把月光洒在日记本上,像层薄薄的银霜。方玹禔摸了摸那片枯叶,忽然很想知道,沙漠里的星星,是不是也像沈青橼的眼睛一样亮。
沈青橼躺在床上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谢谢你。”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笑着回了个笑脸表情。黑暗里,他摸了摸口袋里那片薰衣草干花,花瓣的纹路硌着掌心,像句没说出口的晚安。
武汉的九月带着点潮湿的暖意,把两个少年的心事泡得发胀。香樟树的影子在窗台上摇晃,像在说,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
晚自习的预备铃像根绷紧的弦,在教学楼里弹开时,沈青橼正蹲在图书馆后巷的梧桐树下。他手里捏着个玻璃瓶,里面泡着刚从生物园摘的含羞草——这是答应帮周悦做教具的,她下午抱着教案路过时,眼睛亮闪闪地说“青橼你养植物像在施法”。
“你在这儿做什么?”
方玹禔的声音从巷口飘进来,带着点被路灯滤过的暖。沈青橼抬头时,看见他背着书包站在光晕里,校服领口的书签晃悠着,像只停在枝头的银蝶。他脚边放着个画筒,金属接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泡点标本。”沈青橼举起玻璃瓶,含羞草的叶片在溶液里轻轻舒展,“周老师说要给初一的小朋友看,得泡得好看点。”
方玹禔走过来,蹲在他旁边。画筒滚到脚边,露出里面卷着的画纸,边角处隐约能看见片绿色的笔触。“你也来图书馆?”他问,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盖,校服裤上沾着点颜料,是下午美术课没洗干净的钴蓝。
“嗯,找本《沙漠植物图谱》。”沈青橼把玻璃瓶放在地上,瓶底的光斑在方玹禔手背上晃啊晃,“写观察报告用,我们那儿的沙棘在这儿居然活了,想看看为什么。”
方玹禔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他想起今早看见的骆驼刺枯叶,想起沈青橼说“拼了命才能见着点绿”时的眼神,忽然觉得那株沙棘像个隐喻——两个隔着千里的人,居然也能在武汉的潮湿里,找到彼此的影子。
“图书馆的理科区有。”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在第三排书架,黄色封面的。”
“你怎么知道?”沈青橼挑眉,西北人的爽朗里掺了点好奇。
“上周找《植物志》时看见的。”方玹禔别过脸,耳尖在路灯下泛着红,“写剧本想找个植物当意象。”
沈青橼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什么意象?说不定我能给你点建议。”
方玹禔没回答,只是低头看着玻璃瓶里的含羞草。叶片在溶液里慢慢张开,像朵小心翼翼舒展的花。他忽然想起生物课上,沈青橼的指尖碰过他手背时,那丛含羞草突然闭合的样子——原来有些触碰,连植物都懂。
两人一起走进图书馆时,管理员阿姨正在打哈欠。沈青橼熟门熟路地往理科区走,方玹禔抱着画筒跟在后面,鞋跟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满室的书香。
“找到了。”沈青橼从书架上抽出本厚厚的书,黄色封面上印着丛沙棘,枝头挂着橙红色的果子,像串小小的灯笼,“你看,这就是我们那儿的沙棘,能在零下四十度活下来。”
方玹禔凑过去看,肩膀不小心碰到沈青橼的胳膊。两人同时往旁边躲,书差点掉在地上。沈青橼稳住书,低头时看见方玹禔的画筒没盖紧,露出的画纸上有片熟悉的草绿——像极了他袖口那抹洗不掉的草汁。
“你画的是……”他没说完,方玹禔已经把画筒盖紧了,手指关节泛着白。
“没什么。”方玹禔往后退了半步,“我去文学区找本书。”
沈青橼看着他快步离开的背影,手里的《沙漠植物图谱》突然变得很重。他翻开书,夹在里面的书签掉了出来——是片压干的薰衣草,淡紫色的花瓣上,用铅笔写着个小小的“橼”字。
这是上周帮方玹禔借笔记时夹进去的,没想到他又悄悄还了回来。沈青橼捏着那片薰衣草,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花香,像闻见了整个夏天的秘密。
方玹禔在文学区的书架间绕了很久,心脏还在砰砰直跳。画筒里的画纸上,是他中午偷偷画的沈青橼——蹲在香樟树下看书的样子,阳光落在书页上,袖口的草汁像块洇开的翡翠。他刚才差点被发现,那感觉像偷藏的糖被人撞见,又甜又慌。
“在躲谁呢?”徐翌喧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冒出来,吓了他一跳。她抱着本《巴赫十二平均律》,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探照灯,“刚才在图书馆门口看见你跟沈青橼在一起,你们俩……”
“没什么。”方玹禔打断她,抱着画筒往阅览区走,“来借书而已。”
徐翌喧看着他的背影,又瞥了眼理科区的方向,沈青橼正低头看着本书,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她嗤笑一声,转身去找王果——那死丫头肯定又在画室里对着夏未央的速写本发呆。
沈青橼找到座位时,方玹禔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笔记本摊开着,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侧脸的线条在台灯下显得很柔和。他走过去,把《沙漠植物图谱》放在桌上,故意把薰衣草书签露在外面。
“谢了。”他说,拉过椅子坐下。
方玹禔的笔尖顿了顿,视线落在书签上,耳尖又红了:“不客气。”
晚自习的时间过得很慢,窗外的月光漫过窗台,在两人之间画了条银线。沈青橼翻书的动作很轻,方玹禔写字的声音很柔,偶尔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快下课时,沈青橼突然碰了碰方玹禔的胳膊。他递过来张纸条,上面用西北人特有的硬朗字迹写着:“沙棘的花语是‘重生’,适合当剧本意象吗?”
方玹禔看着那行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他拿起笔,在下面回:“很适合。”想了想,又添了句,“晚安。”
沈青橼看着那两个字,笑了。他把纸条叠成小方块,塞进校服口袋,指尖碰到里面的沙棘果干,涩涩的甜漫开在舌尖——原来南方的夜晚,也能尝到故乡的味道。
下晚自习时,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夏未央家的车停在路边,王果正趴在车窗上跟他说话,手里的画笔在他白衬衫上画了个小小的恐龙。夏未央没生气,反而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幅没画完的速写。
“他们俩总这样。”沈青橼看着那辆车说,“学长对别人挺凶的,就对小姨没办法。”
方玹禔想起美术楼的速写本,想起王果手腕上那片藏着人影的星空,忽然觉得有很多种样子——像夏未央和王果的针锋相对,也像他和沈青橼这样,藏在草汁和薰衣草里的温柔。
“可能……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吧。”他说。
走到岔路口时,沈青橼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个小袋子:“给你。”里面装着几颗沙棘果干,橙红色的果子在路灯下像小小的宝石,“尝尝,我们那儿的特产,有点酸。”
方玹禔接过袋子,指尖碰到他的掌心,烫得像团火。“谢了。”他说,转身往家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沈青橼看着他的背影,笑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纸条,上面的“晚安”两个字像颗种子,在心里悄悄发了芽。
方玹禔回到家,把沙棘果干倒在手心。橙红色的果子带着点土腥味,放进嘴里时,酸涩的味道漫开,却在喉咙里留下点淡淡的甜。他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台上的熊童子,忽然拿起笔,在日记本上写下:“沙棘果很酸,像没说出口的话。但回味有点甜,像他的笑。”
窗外的月光落在日记本上,把那行字照得很亮。方玹禔摸了摸口袋里的纸条,沈青橼的字迹带着西北的风沙气,却把“晚安”两个字写得软软的,像颗被晒过的棉花糖。
沈青橼躺在床上时,手机又亮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发来张照片——窗台上的熊童子精神抖擞,旁边放着颗沙棘果干,像个小小的卫兵。他笑着回了个“好好养”,然后把手机放在枕边,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薰衣草香。
武汉的夜很喧嚣,但能听见香樟树在窗外呼吸。两个少年的心事藏在草汁、沙棘和未说出口的晚安里,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只等场合适的雨,就能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