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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草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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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武汉把仍在停留的暑气熬成粘稠的风,卷着香樟树的碎屑撞在实验楼的玻璃上。沈青橼蹲在生物实验室的操作台旁,指尖捏着镊子夹起一片新鲜的苔藓——这是今早刚从学校后山采集的样本,细胞壁上还挂着未干的露水。他袖口沾着的草汁像块洇开的翡翠,是刚才给多肉换盆时蹭上的,西北人特有的骨节分明的手背上,还留着被景天科叶片边缘划破的细小红痕。
“同学,能借过一下吗?”
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玉,凉丝丝地漫过来。沈青橼抬头时,正撞见对方垂眸看他的角度——方玹禔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领口松着两颗扣子,露出一小片锁骨。他手里攥着个黑陶花盆,里面的熊童子歪歪扭扭,几片肥厚的叶片上还沾着潮湿的泥土。最惹眼的是他的手,指腹泛着不正常的红,指缝间渗着血珠,显然是被多肉的绒毛刺扎了。
“被扎了?”沈青橼站起身,西北口音裹着点少年人的沙哑,“校医室的碘伏在第二排柜子里,我帮你拿。”
方玹禔没动,视线落在他袖口那抹草汁上。那颜色像极了老家后院爬满墙的爬山虎,在梅雨季里疯长,把砖石染得发绿。他忽然想起昨晚写剧本时卡壳的句子——“他走过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整座山的湿气”,原来具象化是这样的。
“不用麻烦,”方玹禔往后缩了缩手,指尖触到冰凉的花盆边缘,“我自己来就好。”
沈青橼却已经拉开了药柜。玻璃罐里的碘伏晃出琥珀色的光,他捏着棉签蘸了点,转身时正好对上对方试图藏起伤口的动作。“别动,”他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这玩意儿扎进去会发炎,南方天气潮,比不得我们那边干燥。”
棉签碰到皮肤时,方玹禔瑟缩了一下。沈青橼的指腹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和他自己常年冰凉的手完全不同。他闻到对方身上有种草木混合着皂角的味道,像刚割过的草坪被晒了一上午,干净得让人想深呼吸。
“你是……沈青橼?”方玹禔忽然开口,目光扫过他胸前的值日生铭牌。
“嗯,生物课代表。”沈青橼低头专注地处理伤口,棉签擦过细小的刺孔时,能感觉到对方指尖的轻颤,“你是方玹禔吧?上次语文老师念过你的作文,写得挺好。”
方玹禔的耳尖倏地红了。那篇作文里藏着个没说出口的比喻——“风穿过走廊时,总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此刻被这双带着西北口音的手轻轻拂过,倒像是被戳破了什么秘密。他看着沈青橼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袖口的草汁在白衬衫上洇成模糊的形状,忽然觉得这场景该被画下来。
“谢了。”他接过对方递来的创可贴,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的手背。
“小事。”沈青橼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以后换多肉记得戴手套,尤其是熊童子,看着可爱,刺得很。”
方玹禔点点头,抱着花盆往外走时,听见身后传来镊子碰击培养皿的轻响。他回头看了一眼,沈青橼正弯腰整理苔藓标本,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背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袖口的草汁像片不肯褪色的胎记。
走廊尽头的公告栏前围了群人,夏未央站在最前面,学生会主席的红臂章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手里捏着张违纪单,笔尖悬在“王果”两个字上方,嘴角却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方玹禔挤过去时,正听见有人议论今早的事——美术楼的王果把一桶洗画笔的水从三楼泼下来,不偏不倚浇了巡视的夏未央一身。
“主席,记吗?”旁边的干事小声问。
夏未央没说话,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美术楼的方向。窗台上摆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片上还挂着水珠,像谁没擦干净的眼泪。他在违纪单上画了个小小的对勾,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像极了有人在背后偷笑。
方玹禔抱着花盆往教室走,路过操场时,看见沈青橼正蹲在花坛边,小心翼翼地给被踩坏的含羞草培土。风掀起他的校服下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袖口那抹草汁在风里轻轻晃动,像株倔强生长的植物。
他忽然想起刚才在实验室,沈青橼说“南方天气潮”时的语气,带着点西北人对湿润气候的无奈,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方玹禔低头看了看自己贴着创可贴的手指,那里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像场不会消失的低烧。
回到教室,他从书包里翻出日记本,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很久,最终写下:“今天遇见个男生,说话带西北口音,袖口沾着草汁。他的手很暖,像把晒过太阳的钥匙,能打开南方所有潮湿的锁。”
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把九月的风筛成细碎的光斑,落在那行字上,像层薄薄的糖霜。
沈青橼把最后一片苔藓标本放进培养皿时,夕阳正沿着实验楼的排水管往下淌。他收拾工具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那些在显微镜下才能看清的生命——这是他从小在西北戈壁养成的习惯,对所有扎根土壤的东西都带着近乎虔诚的耐心。校服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母亲发来的语音,带着风沙磨过的嗓音问他武汉的气候是否习惯,要不要寄点晒干的沙棘果来。
他对着手机笑了笑,指尖在屏幕上敲出“不用”两个字,拇指肚蹭过屏幕边缘的裂纹——这是上周帮同学搬实验器材时摔的。正准备回消息,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瓷器碎裂的脆响。
沈青橼趿着实验楼特有的蓝色鞋套跑出去,看见方玹禔正蹲在地上捡花盆碎片。黑陶的碎片像撒了一地的星子,里面的熊童子滚落在地,肥厚的叶片沾满灰尘。他的校服裤膝盖处蹭了块灰,刚才处理过的手指又红了,显然是捡碎片时不小心擦到了。
“怎么回事?”沈青橼走过去,自然地蹲下身帮他捡碎片。他的手指灵活地避开尖锐的棱角,把还带着土的根系拢到一起,“花盆怎么摔了?”
“被风刮的。”方玹禔的声音有点闷,视线落在那些散架的根系上,像在看什么珍贵的东西碎了,“刚才去办公室交作业,放在窗台上忘拿了。”
沈青橼忽然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个笔记本,封面上画着株简笔画的仙人掌,笔尖的墨还没干透。“这是你的?”他指了指笔记本,指尖离方玹禔的手背只有两厘米。
方玹禔像被烫到似的合上本子,耳尖又红了:“随便画画的。”
“画得挺好。”沈青橼没追问,把聚拢的根系放进空的标本盒里,“熊童子生命力强,回去重新栽上还能活。用沙土养,别浇太多水,你们南方人总爱浇水太勤。”
他说话时,夕阳正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方玹禔看着他认真叮嘱的样子,忽然想起今早被碘伏擦拭的指尖——原来被阳光晒过的温度,是会让人想一再靠近的。
“你好像很懂这些。”方玹禔小声说。
“从小在戈壁滩长大,没别的玩,就跟植物较劲。”沈青橼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细的纹路,“我们那儿的草,得跟风沙抢着扎根,跟你们这儿的花不一样。”
方玹禔想起地理课上学过的西北地貌,漫无边际的黄土和偶尔冒出的骆驼刺。他想象着沈青橼蹲在戈壁上看植物的样子,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校服口袋里揣着颗没成熟的沙棘果——那画面突然让他喉咙发紧。
两人一起把碎片扔进垃圾桶,沈青橼的鞋套蹭过方玹禔的白球鞋,留下个淡蓝色的印子。“我帮你找个花盆吧,”他说,“生物教室有备用的陶盆。”
方玹禔点点头,跟着他往教室走。走廊里的公示栏前,夏未央还站在那里,手里的违纪单被风吹得哗哗响。王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对面,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里面印着梵高星空的T恤,手里捏着支画笔,笔尖还滴着颜料。
“夏主席盯着我的违纪单看了一下午,是想裱起来当艺术品?”王果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挑衅,像只竖起尾巴的猫。
夏未央把违纪单折成方块,塞进校服口袋:“王同学今天泼的水,是莫奈的睡莲配色吗?”
“是专门为你调的‘狼狈蓝’。”王果嗤笑一声,转身时撞了方玹禔一下,画笔上的颜料溅到他的笔记本上,晕开一小团紫色,“哟,抱歉啊小学弟。”
方玹禔还没来得及说话,沈青橼已经挡在他身前,用袖口擦了擦笔记本上的颜料:“没事,能擦掉。”他的动作很自然,像在保护什么重要的东西。
王果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甩着画笔往楼梯口走。夏未央的目光在沈青橼和方玹禔身上转了一圈,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转身进了学生会办公室。
“她是七班的王果,”沈青橼看着王果的背影说,“听说画画很厉害,就是脾气不太好。”
“嗯。她是我小姨。”方玹禔低头看着被颜料弄脏的笔记本封面,那株仙人掌旁边多了团紫色,倒像是开了朵奇怪的花。
沈青橼:“?”
这下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沈青橼找了个巴掌大的陶盆,又从储藏室舀了袋沙土。“这个土透气,”他边装土边说,“记得别放窗台,你们教室朝西,下午的太阳太毒。”
方玹禔接过花盆时,指尖再次碰到一起。这次他没躲,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度,像握着颗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带着土壤的踏实。
“谢谢你,沈青橼。”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叫我青橼就行。”沈青橼挠了挠头,西北人的爽朗里掺了点不好意思,“我叫你阿禔可以吗?”
方玹禔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点头,抱着花盆往教室跑。跑到走廊尽头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沈青橼还站在生物教室门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袖口的草汁在暮色里变成了深绿色,像块不会褪色的印章。
回到家,方玹禔把熊童子重新栽进陶盆里。他坐在书桌前,看着那株歪歪扭扭的多肉,忽然想起沈青橼说“跟风沙抢着扎根”时的样子。台灯的光落在笔记本上,那团紫色颜料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行小字——“青橼的手很暖,像西北的太阳”。
窗外开始下小雨,南方的雨总是这样,黏黏糊糊的,能把人的心事泡得发胀。方玹禔翻开日记本,在下午写的那段话下面,又添了一句:“他说可以叫他青橼,像种会结果的植物。”
雨打在窗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忽然很想知道,西北的雨是不是也这样,会把人的名字泡得软软的,像颗快要成熟的果子。
沈青橼回到宿舍时,同寝的男生正在讨论今晚的球赛。他脱掉沾着草汁的校服,扔进盆里泡着,指尖还残留着沙土的粗糙感。洗漱台上的镜子里,他看见自己耳后的小红点——是下午帮方玹禔捡花盆时,被碎瓷片划到的。
他对着镜子笑了笑,用清水拍了拍脸。武汉的潮湿让他的皮肤总有些发痒,但今天好像不一样,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像场不会醒来的好梦。
宿舍楼下的香樟树被雨水打湿,散发出清苦的味道。沈青橼想起方玹禔抱着花盆跑开的背影,白球鞋上的淡蓝色印子,还有笔记本上那株被颜料弄脏的仙人掌。他忽然从抽屉里翻出个小铁盒,里面装着母亲寄来的沙棘果干,深橙色的果子像浓缩的阳光。
他捏起一颗放进嘴里,酸涩的味道瞬间漫开。原来南方的潮湿里,也能藏着让人想一再回味的东西。
夜渐深时,方玹禔的书桌前还亮着灯。他对着那盆熊童子看了很久,忽然打开电脑,在文档里敲下:“沙漠里的植物把水分藏在肉里,南方的少年把心事藏在沉默里。他们相遇在九月的实验室,草汁和雨水,刚好能泡开一颗没说出口的种子。”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玻璃,像谁在外面轻轻叩门。方玹禔把笔记本放进书包,明天要带去学校——或许,能再见到沈青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