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十二章 再临 ...

  •   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口充斥着腐臭的枯井。四肢都使不上力只能匍匐在地,于是她便开始这么想了——
      那腐臭,或许是来源于她自己的尸骨的吧。

      她记得自己死了。
      自己,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啊。

      “——……大人。”
      但迎来了真正的死亡的她,是不可能听到这个声音的吧。

      她缓缓地睁开了位于人类面部正面,鼻子以上眉毛以下那个位置的一双眼睛。周身被柔软的布料以及同样柔软的黑暗包裹着,她试图坐起身来。
      “您醒来了吗?”
      她抬起那双已经睁开的眼,慢慢地移动它的焦点想要适应这已许久没有经历的微弱的眼球运动。站在她面前不远处的是一位腹部微微隆起的少妇——头上戴的发饰、化的妆以及举手投足都渗透着一股大和抚子那般成熟而优雅的韵味。少妇身上穿着就色调而言极易让人联想到白无垢的留袖和服,做工者在腹部附近强调似地刻意而粗蛮地烙下了几滴赤红的染迹,如鲜血一般美丽而诡异。
      那是一间和风房屋,不知是晚霞还是朝阳的柔和而惨烈的光线伴着激不起任何尘埃的死寂打在了单色的榻榻米上。平铺在榻榻米之上的是一副朴素清爽的被褥。将视线从面前的少妇身上移开少许,她便看到了这平实却宽敞的房间里剩下的唯一一件家具——在她正前方大概两米远处的一块,一人高的镜子。
      亘古不变的镜面反射着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光线,反射入她的眼。她看到镜中的女子坐在一床柔软的被褥之上,女子有着长过了腰部的头发与深邃无光的眼,她细腻的皮肤上遍布着无数不凑近便无法辨别的如划痕一般的短线。
      女子——她,稍稍扩大了上下眼皮之间的距离,把这个微小的动作当成某种信号,少妇开了口,毕恭毕敬——

      “——欢迎回来——”

      她听到那毕恭毕敬的声音,于是理所应当地抬起了眼皮——抬起了她那无数的眼皮。所有的“划痕”如月夜下狂咲的昙花那般,毫无顾忌地,顺畅至极地,倏地劈开了隐藏“它们”的牢房。
      它们——无数的眼睛们,被夺去的眼睛们,异样的眼睛们,遍布了女子周身的眼睛们,如询问亦或哀怨一般,向着少妇的方向直勾勾地刺了过去。
      被它们注视着,少妇的脸上倏地浮起了一阵与其说是恐惧还不如说是感慨的神情,她庄重地双膝着地,在女子面前跪拜了下来。像是回应着这无上的值得敬畏的存在的回归一般,几个本不该存在于此的影子出现在了纸门外,如被不知名的某种狂热的感情灼烧过一般,整个空气都躁动了起来。

      她、他……它们在她的面前,欣喜又疯狂地,用自己所能尽的最上等的礼仪,为“她”献上最为纯净而甘美的 “畏”——

      “——百目鬼大人——”

      “……陆生,你刚才说啥……?”
      鸩把收在袖子里的手缓缓地伸了出来——
      “嗯?所以说啊,放着不管就行了……”
      “不对吧!!!!!”
      ——然后砰地一声砸在面前的矮桌上。

      这里是奴良组本家较大的一个集会场。每年的总会以及各代头目的继任仪式都在这里举行,而有时一些不需要过分保密的干部内的小集会也会在这里进行。
      屋内共有九个人。现奴良组首领奴良陆生,鸦天狗,元老级干部牛鬼,新近干部鸩,还有随着三代目的上任而逐渐成为了奴良组中无法被忽视的一股势力的武斗派代表们——青田坊、黑田坊、首无、毛娼妓、以及雪女冰丽。
      而正如各位所料,现在在这个足够宽敞的集会场中把鸩惹得勃然大怒的正是——关于如何应对那只来到了浮世绘町甚至还跟三代目同校同班的日本三大恶妖怪之一——酒吞童子的问题。

      “别让我再重复上次说过的话了陆生!!”鸩把身子前倾直接撑到了桌子上,愤怒地嚷嚷着。这个过大的动作让坐在不远处的冰丽本能地抖了一抖。
      现在是周末的深夜。作为一名普通的学生,为了保证自己翌日的听课质量,只要不是遇到太大的变故,陆生便都会将这类的会议推迟,而这也同样是现今的奴良组内公认的不成文条例。而在今天举行的这场小型会议上,变成夜间姿态的三代目对于酒吞童子一事提出的处理方法及那句话便成了点燃名为鸩的火药桶的导火索。
      ——满脸疑惑被带到集会场来的陆生打了个哈欠,听完一众人的提问后,漠不关心一般简简单单地如此回答道:“啊——酒吞童子么?不用管他啦,他不会干出什么事来的。”
      于是不光是鸩,连其他人都一同石化了。

      顺带一提,一代目自酒吞童子造访的那天起就坚定了自己的观望态度,即便是本家干部齐聚的这场会议也拒绝了出席,只吩咐让鸦天狗负责把会议的结果报告给他后就再次遛出家蹭饭去了。

      “酒吞童子有多么危险——刚成年而且不久前才跟京妖怪对阵了的你或许没有什么实感,但那只妖怪在这个国家拥有的地位可远远不止你想象的那样……!”
      “那些传说真的可信吗。”算是轻微的制止,陆生调整了下坐姿,满不在乎却又相当认真地如此问道。
      “……陆生大人?”冰丽有些吃惊地睁大了金色的眼睛。
      “……”仿佛之前的怒气全都是为了等一个解释而装出来的般,鸩立刻收起了几近龇牙咧嘴的表情,微皱着眉安静了下来。
      “我,”陆生用拉家常那样的口气说道,“私底下跟酒吞童子见过一面,在白天的学校。”
      “……?!”因为不怎么插手这些麻烦事因此从头一直闭嘴听着的青田坊被惊得倏地转过头来。
      “——那个时候他对我许诺了,”“我可不是随便得到一个允诺便会轻易相信的小毛孩”——用诉说着如此话语的眼神扫过所有的与会者,陆生陈述着:“‘在浮世绘町的期间不会贸然对人类以及奴良组管辖下的妖怪出手’,这是他的原话。”
      “但那也说不准……”将三代目的眼神映入脑中,首无欲言又止。
      “相信我,各位。”陆生说道,“酒吞童子不是敌人——最起码现在不会是。”
      ……
      “……但,也无法排除他在不久之后会成为奴良组敌人的可能性。”一片沉默中,鸦天狗接上话头,“最起码让我的儿女们先监视着他们吧,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方便应对——这样可以吗,三代目?”
      轻轻点了点头之后,陆生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拉开门出去了。

      ——那是“信任”。
      ——即便与同伴之间的信任相去甚远,但那的的确确,是“信任”范畴内的感情吧。
      牛鬼目送三代目的背影,再联想到名为酒吞童子的存在散发出的那不只是强大的“畏”以及总大将的反应,像是认同了什么一般微微地颔首。

      几只灯台状的付丧神安安静静地伏在房间的四个角落以及镜子的两边,火焰稳稳当当地亮遍了整个屋子,衣料摩擦发出的响声省去所有步骤直接填满这片偌大的空白。百目鬼穿着小袖和赤红色长袴站在落地镜之前。身边,那名自她醒来之时便一直侍奉在身侧的少妇把暗色的单衣轻轻披在她的肩上,随后便转身整理层层叠叠的五衣去了。
      三个黑影雕塑一般伫立在门外。感受到刻意制作得很薄的五衣那不算大的重量轻轻落在自己身上,百目鬼像是刚从起床气中缓过来那样慢慢地询问了起来。

      那只是一些极为简洁又平淡无奇的对话。她在屋里语速缓慢地问着当今的时代、尚且留在身边的妖怪们的名字——没有感叹、没有起伏、没有笑意更没有哪怕分毫的宽慰。她慢慢地重复着那稀少得甚至不需要五指就能数得清的名字们:姑获鸟、业原火、水虎、……入内雀。
      ——听到自己的名字在那位大人声带上发出的振动,他条件反射地抬起了头,胸中没来由地一阵暗涌。
      他想,自己或许是“爱”着她的。

      “……江户……百物语组?”
      像是仔细咀嚼着进入耳中的每个单语一般,从古至今都是如此,百目鬼的回答总是会慢那么半拍。
      “是的。”省去了打衣、表衣和唐衣,在五衣上直接为百目鬼围上同样十分薄的裳,姑获鸟用温柔却机械的声调回答着关于百目鬼复活缘由的问题。
      “将您复活的是百物语组的组长山本五郎左卫门大人。作为把您唤回世间的报酬,他希望您能替他除掉某个存在。”无视门外突然暴增的杀意,姑获鸟继续道:“取下酒天童子的首级——在那之后,您的行动将不会再受任何限制。”
      “!!!”不知是出于极端的惊讶还是兴奋,门外的三个身影微微地战栗起来。
      “……”百目鬼则呆呆地用指腹梳理着五衣上繁复的纹路,等待一般一言不发。
      仿佛在那向下投去的视线中读到了许可,姑获鸟说道:“……浮世绘町。”
      “……浮世绘……町……”
      “酒天童子在浮世绘町。”背诵那样一字一句地,姑获鸟步步为营地补充道,“那里过去曾被称为——江户。”
      “……”百目鬼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姑获鸟轻轻鞠了一躬,然后就保持着弯腰的姿势退到了门边。

      “……江户、百物语组……江户……”宛如在梦中辗转反侧的幼子,百目鬼呓语着。伴着她那幽幽的声调,门外的气氛突然紧绷了起来——与听到酒天童子名号时的躁动不同,三个身影在焦躁着。于是,如门外的他们所想,虽说慢了半拍,但百目鬼还是呢喃出了那个名字——剔去了所有的抑扬顿挫,她陈述着、回忆着——

      “奴良组。”
      ——没有停顿地,她这么说着。
      “滑头鬼。”
      ——无比清晰地,她如此低语着。

      听到那在正常语速下发出的音节,入内雀不知不觉地舔了舔嘴唇。在无光可见的海底沉淀着的负面情感被一双大手毫不留情地全数捞了上来,他不可能再清楚那般意识到从丹田燃起的某种冲动——
      ——愤怒。不甘。惊恐。绝望。自暴自弃。……暴怒。暴怒。暴怒。——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不可饶恕……滑头鬼……”
      百目鬼说着。用异常到极致的如常人一般的语速与音高与音强与音色,宛如呼吸那般自然,百目鬼诉说着。

      或许是本能。
      入内雀在异常得再平淡不过的她的诉说中唰的一声绽放了自己的羽翼——被深浅不一的羽毛点缀着的,杂乱无章的灰色的翅膀。
      恍如彷徨在地狱与天堂之间的堕落之物,为了斩断枷锁,入内雀——灰色的入内雀向着那注定会承载一切的应许之地,腾空而起。

      “……陆生大人是这么说了……”用打开的纸扇掩住嘴,毛娼妓环视房间里在三代目离席之后也毫无起身之意的妖怪们,“可酒吞童子的危险度还是没能降低多少呢……”
      “……陆生大人说的‘酒吞童子不会干出什么事来’这点,我大概也能理解……”好像在语言组织上遇到了瓶颈,青田坊挠了挠后脑勺说道,“……那个男人的确给人一种强大到奇怪的感觉,但是却……一点都不觉得‘危险’……”青皱起眉头努力寻找着更合适的词语,“……虽然也有可能是他装出来的……”
      “……的确也是。”伏下眼睑并回想酒吞童子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瞬间,首无点了点头,“跟酒吞童子本人比起来,其实他身边的那个小……少年、或许还更值得注意一点……”察觉出那充盈到可怖的恶意实在不该用“小孩子”来诠释,首无临时改了口,“是叫‘星熊童子’对吧……搞不好,酒吞童子身边的另两个妖怪也是和他类似的存在……?”
      “但酒天童子麾下的妖怪应该是绝对臣服于他的。”黑田坊像是在复习一篇已记诵许久的文章般毋庸置疑地答道,“在酒天童子的约束下,他们不会做出任何触碰自家大将‘底线’的行为……才对。”
      “嗯……”鸦天狗从坐垫上站了起来,“那么还是跟之前说的一样,让三羽鸦先去监视他们吧……”他扑腾了下翅膀,朝门外飞去,“……不过说实话,我一点都不认为那会不被对方发现就是了……”
      和牛鬼同样思考着什么似的鸩也在鸦天狗之后站了起来。走出纸门后,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向鸦天狗搭话道:“喂,鸦天狗。”
      “什么事?”与成人的手掌相比根本大不了多少的鸦天狗转过身来。
      “鸩一派的房子快修好了……今天我要回去看一趟。”鸩有些可惜地如此告知道,“再没多久就天亮了,麻烦你帮我给陆生说一声吧。”
      “明白了,请慢走。”简洁明快地处理掉一件家常琐事,鸦天狗用他那一如既往的声调对鸩道了个平安。估摸着三羽鸦也差不多该到结束夜间巡逻回本家的时候了,他慢悠悠地飞回房间,准备去通知儿女们追加的工作去了。

      “……今晚可真是个出行的好日子呐。”
      初秋的夜里有趋于完满的月,还有干爽的风。即便是体弱多病的鸩也可以撩起胧车的窗帘,吸一口夜间澄澈至极的空气。胧车明了了主子的意愿,也故意缓下速度悠悠然地划过并不算短却也毕竟有限的路途上空。
      ——陆生或许,是对酒吞童子产生了“畏”了。
      但那一定不能是与“畏惧”等同抑或相似的感情,所以他在众目睽睽下理所应当那样发怒了。鸩是奴良组三代目旗下的百鬼夜行之一,他是与奴良陆生喝了五五分交杯酒的义兄弟,因此他有这个义务也有这个权利,去确认自己那尚未足够成熟的义弟心中渐渐升腾起的“畏”的正体。
      ——而他也得到了确信。
      陆生的确是对酒吞童子产生“畏”了。但那却并非瞻仰的“畏”,而是平视的“畏”。作为奴良陆生这个个体,奴良组的三代目或许是在人格亦或是行事风范上与酒吞童子这一“竞争对手”产生了共鸣了吧。
      ——建立在“理解”和“共鸣”上的,对立而平等的“敬畏”。
      “……嘿。”鸩有些得意地轻笑起来,和煦的晚风抚着他的短发,让他的眼神无限地温柔下来。

      “喂。”
      胧车在离地二十米左右的上空飞行着,但那声音却是从更高的地方传过来的。全身心沉浸在美景中的鸩一时没反应过来,而等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并试图让胧车赶快偏离现有路线时,这个有限的空间已被无数如刀片一般锋利的东西切成了两半——为了把头伸到窗外吹吹风而坐到了胧车前进方向的右侧,这个稀松平常的行为此刻却救了鸩一命。失去平衡的胧车于空中解体。在本应平稳的高空突然遭受了自由落体,一向对需要大运动量的突发事态没有任何应对经验的鸩就这么直直摔了下去。无数枝条掠过衣物以及皮肤,鸩侧着身子恶狠狠地砸到冰凉的地面,口中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腥甜。他晕头转向地动了动几乎没受创的左手,摸到地面的同时不受遏制地将那已无法继续储存在喉中的液体吐了满地。粘稠的鲜红色在蜿蜒,鸩突然对为了远离人烟而每每故意让胧车在树林上行驶的这个习惯感到了万分的庆幸——如果并非如此,光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可是,如果对方有杀自己的打算的话,只能趴在原地当活靶子的自己也是活不长了吧。

      ——如果对方真的有杀掉自己的打算的话。

      “我也真是运气不好啊——刚出门就闻到这种糟糕透顶的气味…………不?这里应该乐观一点考虑成‘运气好’、才对吗……?”
      一个仿佛因常常嘶吼而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着逼近了过来,空气以一种为鸩所熟悉的方式颤抖起来,他极其勉强地抬起头——不出所料,一副巨大的翅膀映入了眼中。
      挥动着那副巨大的灰色翅膀的存在降落在匍匐的鸩面前,蔑视却又矛盾地混杂了愤懑的视线瞄着那片几乎已触碰到自己脚边的猩红,嘲笑一般移开了焦点。
      “什么啊什么啊~~?奴良组的妖怪原来……有这么弱来着吗……?!”
      先于自己的愤怒,鸩在对方那莫名焦躁的声调中察觉到了不同意义上的暴怒,于是他开口,几乎没怎么思考地问出了声。
      “你……为什么……?”为何,这只素不相识的妖怪会知道自己是从属于奴良组的?
      “为什么?……少开玩笑了……!”理所当然的问题好像闭合了某个不该触碰的开关,杂色的妖怪不管不顾地从地上一把抓起了已无法动弹的鸩,沙哑着声音大吼着,“从你身上闻得到啊……!那个混账的……”
      灰色的妖怪拔高了声调,叫嚣着。

      “——滑头鬼的、‘畏’的味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二章 再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