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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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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挽月陷在一片混沌的梦境里。
雾气弥漫,光影摇曳,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了。
他在唤她,声音却像隔着重重的纱幔,忽远忽近,缥缈得抓不住一丝实感。
她心急如焚地想要奔向他,双脚却如同陷在泥沼之中,无论如何挣扎,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身影在迷雾中渐渐淡去……
梦里,过往回忆如同发生在昨日。
十岁那年,命运夺走了她的母亲;十五岁生辰刚过,她又眼睁睁“失去”了曾以为会共度一生的未婚夫郎。
她心底翻涌着恨意,恨命运的无常,恨林沉舟的不告而别。
可这恨意里,又总缠绕着一丝让她喘不过气的“羞愧”——父亲苏砚,虽身居清贵却无多少实权,却已将所能给予的一切都捧到了她面前。
府中上下,无不对她倾注着怜爱与呵护,盼着她能得一份世间最普通却也最珍贵的圆满。
她拥有的爱,分明那样多,多到她有时觉得,连这蚀骨的恨意都显得不够理直气壮。
母亲走后,他再未续弦,案头永远供着母亲生前最爱的素心兰。
这无声的誓言,在年幼的苏挽月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这世间情爱,就该如父母这般,一生一世,唯此一人。
随着年岁增长,这种想法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苏挽月想念母亲的晚上,她长大些,不去找伏案办公的父亲了,就和侍卫统领的孩子一起玩。林家的孩子与她走的近,自然快乐与悲伤都一同分享。
“你吃松子糖吗,我阿爸给我带的。”小男孩偷偷从袖口里拿出一小包东西,给女孩递过去。
“不好吃。”苏挽月摇摇头,她有些不开心,因为林沉舟一天都没有来找她。
林沉舟哪知道她的心思,只是笑着说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呀,“这个可好吃了,我的最爱,你不吃那我就吃了。”
男孩眼睛亮亮的。
女孩看着他,迟疑了一会,拿过糖,放进嘴巴里。
糖很甜,松子味一下子包满了口腔,包住了她原本年少时种种怏怏不乐的片刻时光。
不过命运无常。
林家被卷入了凶险的新旧党争漩涡,成了太子势力倾轧下被推出来的替罪羊。一夕之间,大厦倾颓。圣旨如山:“林家满门,流放苦寒边陲……”
几近绝路。
这晴天霹雳,不仅击垮了林家,也重重砸在苏府头上。
苏砚视林沉舟如半子,岂能坐视?
他放下清流文士的傲骨,几乎豁出身家性命和清誉,在朝堂上下艰难奔走,四处求告。
每一次碰壁,每一道冷眼,都如同利刃剜心。几经波折,甚至差点将整个苏府也拖入深渊,才终于为林沉舟争得了一线生机——他一人得以免于流放,留在京中。
但是林沉舟在大婚前却不知所踪……
苏挽月以为,劫后余生,他们终能相守。婚期在即,嫁衣如火。可就在大婚前夕,林沉舟却如同人间蒸发,只留下一封冰冷的诀别书。
展开信笺,那熟悉的字迹却化作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窝:
“挽月卿卿:
苏大人恩重如山,沉舟百死难报。然此身如飘萍,前程尽毁,更恐残躯再累及苏府清名,牵连于你。沉舟卑怯,无颜面见,亦不敢误卿终身。
往日盟誓,皆沉舟之过。卿之前程,当如朗月清风,切莫为沉舟所累。
珍重万千,勿念,勿寻。
——沉舟绝笔。”
“你不是说要娶我的吗?”苏挽月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冰凉,颤抖得几乎握不住。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抛弃的痛楚瞬间将她淹没。她先是无声地流泪,继而控制不住地呜咽,最终演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一般,直哭到泪水干涸,喉咙嘶哑,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
“苏家小姐恨嫁,不知道谁家公子愿意去娶她。”
苏挽月猛地从回忆的深渊里惊醒,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胸口仿佛还残留着当年撕心裂肺的窒痛。
她怔怔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过了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小姐,老爷说三日禁足已到。”小桃端了一盆温水,给刚刚醒来的小姐擦身子。
从般若寺回府的那天,苏挽月就染了风寒,苏老爷以为是女儿被禁足闷闷不乐,于是缩短了禁足时间,从五日到三日,便派最好的大夫为苏挽月诊治。
“苏小姐染了风寒,有些体热,我开好方子,按时服药,切勿随意走动。”大夫一边说一边嘱咐小桃,“你小姐体质比常人虚弱一些,在不走动的情况下,建议擦擦身子回回暖。”
小桃有些担心地望向苏挽月,她觉得小姐真是太粗心大意了,“小姐,你下次去哪里都带着小桃。”
“嗯嗯。”苏挽月喝了一口中药,被苦的做出了一个鬼脸,随即又有些心虚地垂下眼帘。
这次风寒,说到底还是自己任性妄为的苦果,倒连累父亲忧心,还特意缩短了禁足……
“小桃对我真好!”她抬起头,努力绽开一个笑容,试图驱散心头的愧疚和残留的梦魇寒意。
苏府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禁足解除后的第五日,苏府收到了富阳伯府的请柬——为世子金宝来庆生。
这庆生宴排场极大,在金府名下最奢华的别院花园举办,其用意路人皆知:金宝来尚未娶妻,伯爷金万贯便想借此机会相看儿媳,广邀了京城适龄的世家小姐。
令苏挽月心头一沉的是,请柬上她的名字,被写得格外醒目。
金家虽是商贾起家,靠着泼天富贵和机运得了爵位,在底蕴深厚的世家眼中仍是“暴发新贵”,颇有些看不上。
然而,金家手握的财富和人脉却是实打实的权钱结合体,趋之若鹜者亦不在少数。
金万贯也知此举招摇,为掩人耳目,便又广邀了众多世家子弟赴宴,其中不乏武安侯府世子韩骁、长信侯府嫡长子顾昭等真正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
果然,得知这两位也会到场,原本还有些矜持观望的小姐们,热情瞬间高涨起来……
早膳时,苏挽月托着腮,看着碗里晶莹的豆腐羹,却毫无胃口。
“爹,”她闷闷地开口,“我不想去金家的宴会。”
苏砚放下手中的粥碗,看着女儿,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无奈,叹了口气:“唉,为父知道你不喜。只是……这次是金家特意点名邀你,帖子写得明白,不去恐失礼数,也显得我们苏府太过清高孤介。”
他端起茶盏欲饮,吹了半天,终究还是心烦意乱地放下了。
苏挽月闻言,秀气的眉头拧得更紧。
金宝来,那个油腻轻浮、举止令人作呕的家伙!
当初相亲时的种种不堪回忆瞬间涌上心头,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她终于彻底理解了父亲当初的阻拦。
她烦躁地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抬眼,目光灼灼地看向父亲:“那父亲,我的婚事……您到底何时替我做主?”
苏砚微微一怔,看着女儿眼中那份熟悉的执拗,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再说吧。”
苏挽月捕捉到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疲惫,心头那点急切忽地一滞。
她垂下眼睫,低低应了声:“好。”
金府的别院花园果然极尽豪奢。
虽比不得皇家园林的规制与天然气象,却处处透着精心堆砌的富贵。奇花异草、假山叠石、亭台水榭,恨不得将天下珍奇都浓缩于此,行走其间,颇有几分“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感。
苏挽月随着引路侍女步入园中,不过转了几个回廊,便觉得路径繁复,方向难辨,心中暗暗吐槽:中看不中用,这园子修得未免也太容易让人迷路了。”
一同来的小娘子不少,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苏挽月正觉有些气闷,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提起裙角,加快脚步穿过人群,声音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雀跃:“如萱!”
那身着淡绿色衣裙、气质淡雅飘逸的少女闻声回头,正是苏挽月为数不多的闺中密友,柳家小姐柳如萱。
她清秀的眉眼间原本带着几分应酬的疏离,待看清来人,瞬间绽开真心的笑靥,朱唇皓齿,宛如春花初绽。
“弯月儿!”柳如萱惊喜地唤着苏挽月的乳名,声音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