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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暴风雪 ...

  •   “今年陪姥姥一起过年吗?”
      陈老师发来这条消息时,我正骑在马背上,飞驰于暴风雪肆虐的夜晚。
      那天的黄昏时分,查过房之后,我正要下班。
      一通紧急电话打到了医院,来电话的是百里之外的牧区巡回医疗站的医生,他说自己遇到了一个疑似胎盘早剥的病历,病人危在旦夕,急需血源和器械的支援。
      护士请示主任如何处置,是否应该建议往医院转移。
      主任抬起视线,看向了在一旁听完了全过程的我,“你带好东西过去。”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时间思考,我清点好器械和血袋,跟据说是在牧区长大的司机一起跳上了一辆越野车。
      走到半路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下雪,天色越来越暗,雪越来越大,没过多久,视野里就只剩下面前被车灯照亮的一小截道路。
      匆忙出发,没有带手机充电线,电量几乎告急,跟现场的医生通了几个电话之后,我立刻把手机调到了省电模式,放在一旁,不再看手机。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几乎连车灯发出的强光都要挡住。
      司机放慢了速度,我看了一眼时间中台上的时间。
      留意到我的视线,司机说:“我知道急,但路太滑了,快不了,越快就越慢。”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转头看向了窗外。
      刚才的通话里,产妇的情况十分危急,随时有可能毙命。
      面前的雪却没有手软分毫,这样的雪,就是雪本身,很难有什么丰富的美好的意象,就只是一种阻挡人类前进的自然灾害而已。
      在一阵意料之外的颠簸之后,我的头撞在了门框上,在疼痛传来之前,车已经斜插进了一道深沟里。
      “完了完了。”司机一边说,一边推开车门,跳下了车。
      顾不上疼痛,我解开安全带,试着推了推副驾驶的车门,车门一动不动。
      我只好爬上驾驶位,从驾驶位的门,连滚带爬地下了车。
      冰冷的雪簌簌地落在了我的脸上,周身一片漆黑。
      “滑进沟里了。”司机皱着眉,举着手机的手电筒,检查着车辆。
      “离目的地还远吗?”我问司机。
      “五六公里路,本来是几脚油门的事情,”司机叹了口气,“刚才不躲那个雪堆就好了。”
      “有工具把车弄出来吗?”我问。
      司机摇了摇头,从衣兜里拿出了手机,“弄不出来,这得叫拖车来才行。你先回车里吧,雪太大了。”
      车灯照着簌簌落下的雪,站在车旁,犹豫不决。
      回到车里,在我听来并不是一个“解决方案”,回到车里能做的只有原地等待,而原地等待,能等到的就只有两尸两命的坏结果。
      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坏结果,也不愿意接受原地等待的安排。
      我拉开倾斜的后备箱,视线扫过器械包和血箱,拉好羽绒衣的拉链,戴起帽子,接着把把器械包挂在了身上。
      “盛大夫,你做什么?”司机满脸惊恐。
      “五六公里,我走过去,没有时间了。”
      “不行!这样不行。你别看只有五六公里路,现在雪大,人是走不到的。我已经通知过医疗站那边了,牧民会过来接应我们。”
      “他们要怎么过来接我们?”我问。
      一刻钟之后,我坐在牧民的马后,在暴风雪降临的夜晚飞驰穿过落满雪的戈壁。
      我几乎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在马背上的不适,我的心跳飞快,随时准备好了投入战斗当中。
      我以为自己会去到一片旷野当中,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在牧民搭建的庇护所里开展手术的全部可能性。
      但马匹带我去到了几座低矮的平房之间。
      风很大,脸朝向风刮来的方向时,人几乎无法呼吸。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在牧民的目光里跑进了房间。
      现场的医生已经在这里搭建了一个简易手术室,我平复着呼吸,做着进入手术的准备。
      我想,以我浅薄的资历,能够通过无国界医生组织的筛选,或许就是因为在牧区的这场手术。
      那个夜晚,很多人都没有睡觉。
      直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在只有风声的雪夜里回响,母女转危为安,所有人抱在一起,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流下了一行行热泪。
      整理过手术现场之后,产妇的丈夫过来递烟,先是递给我一支,我摆了摆手说自己不抽烟,然后又递给医疗站的医生一□□位医生接过烟,两个人离开房间,去了外面抽烟。
      我的手机早就已经因为没电而关了机,产妇的婆婆一传十十传百地问了一大圈,都没能找到适配我手机的充电线。
      医疗站的医生拿着电话拉开门,叫我出去,“盛大夫,是医院的电话。”
      我起身,在信号微弱的户外,简要汇报了手术情况。
      挂了电话之后,医生把这支手机递到了我面前,“用这个电话给家人报平安吧,这个电话是卫星电话。”
      我的脑海里闪过了陈老师的脸,但陈老师此刻应该已经入睡,她也并不知道我在雪夜奔袭,进到了牧区。
      我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今晚没有人在等我回家。
      “等明天雪小一点了,我再送你出去。准备了饭,你吃点东西再休息吧。”产妇的丈夫说。
      我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又无法拒绝这样的热情,更不想辜负她们为我准备晚饭的好意,于是只好坐在桌前,被一张张洋溢着笑容的脸看着,做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躺上一张吱吱呀呀的单人床时,已经是凌晨时分。炉子里的炭火熊熊地燃烧着,把房间的空气烧得暖洋洋,我听着窗外的暴风雪声,很快就睡着了。
      早上睁开眼的时候,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正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
      “你好。”我揉揉眼睛,坐起身。
      她看着我笑了笑,然后便转身跑出了房间。
      昨天的雪下到了腰那么高,我沿着清理出来的路,走去产妇休息的房间,检查了她的情况,叮嘱了产后的事宜,又在热情的邀请下用过了早饭。
      医疗站的医生在更早的时候已经离开,带我来牧区的年轻男人在马厩前喂马。
      我站在马厩前,抚摸着马的脸。
      “她很喜欢你。”牧民说。
      “嗯?”
      “这匹马很喜欢你。”他说。
      我看着面前的这匹马,她有白色的鼻梁和棕色的身体。
      “你骑过马?”牧民问。
      “昨天晚上骑过一次。”我笑着说。
      那匹对我友善的马被牵了出来,我踩着脚蹬翻身上马。牧民跳上另一匹马,我们一前一后,一起踏上了返程的路。
      回到医院,跟主任仔细汇报过处置细节,主任毫不吝啬地表扬了我一番。
      我不在意这样的褒奖,也并不能从夸赞当中汲取到什么力量,反倒是雪夜的冒险,让我感到了某种刺激和满足。
      “回家洗澡睡觉吧,看你,灰头土脸的。”主任说。
      背着包离开医院,刚到医院门口,就听到了一声喇叭。
      我回过头,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陈老师坐在驾驶位上,笑着看向了我。
      我喜出望外,拉开车门上了车。
      “陈老师。”我合上了车门。
      “嚯,你身上这柴火味很足啊。”
      我拉起衣服闻了闻,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传入了鼻腔,我想起了昨天房间里的炉灶,想必是因为牧区用柴火烧炉子的缘故。
      “陈老师,您怎么来了?”我问。
      “你手机呢?在身上吗?”
      “哦!对,”我连忙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拿起陈老师车上的充电线,给手机插上了电。
      “你一整晚都没回我电话,我打到医院才知道你出外诊了。还是去牧区,昨天雪下那么大,医院怎么放心让你出去。”
      “让您担心了。”
      “平安回来就好,”陈老师说,“你饿不饿?咱们吃饭去。”
      “我想先回家洗澡换衣服。”
      “那就吃火锅吧。”陈老师说,“吃完再洗。”
      我们去了县城里唯一一间九宫格火锅店,坐在靠窗的桌子,点了整整一桌子菜。
      我一边涮着肉,一边津津有味地给陈老师讲了我雪夜探险的故事,还给陈老师讲了牧区的饮食。
      “奶茶真是好喝,我第一次和牧民家里的奶茶。”
      “跟鹿川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奶味更浓哦。”
      我用碗接过了陈老师夹来的毛肚,埋头吃得津津有味。
      “这司机倒是还不错,你这傻孩子真要在暴风雪里徒步五六公里,肯定要你小命。”
      “不至于,我可是参加过越野马拉松赛事的。”
      “再怎么越野,也是规划出来的路线。你昨天去的可是实打实的戈壁滩,要是遇到狼了怎么办?你知道遇到狼群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吗?”
      “哪儿会有狼啊……”
      “有,怎么没有?”陈老师拿起手机,在屏幕上敲了几下,递到了我面前。
      我接过手机,看着屏幕,惊讶地挑起了眉毛,新闻报道上说,昨天夜里,狼群在暴风雪中袭击了一个放牧点,有四只羊在这次袭击当中丧命。
      “我的天啊。”我看着屏幕,无比震惊。
      “不过啊,你勇气可嘉,这一点值得表扬。”
      听陈老师这样说,我笑出了声,“陈老师,您还跟以前一样。”
      “什么样?”
      “左手刚打完巴掌,右手递甜枣上来。”
      “你更喜欢巴掌还是甜枣?”
      “只要是陈老师给的,我照单全收。”
      陈老师笑着,用漏勺捞起虾滑,伸到我面前。
      “谢谢老师。”我拿起筷子,夹走了虾滑。
      “你今年过年,跟姥姥一起吗?”陈老师问。
      “嗯,舅舅说他二十七八的时候会接姥姥回家,过完年再回养老院里。我跟我舅舅说我要在医院值班回不了鹿川,他让我到家里吃年夜饭。”
      陈老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不是真要值班吧?”
      “是,也不是。”
      “你爸妈知道你回来了吗?”
      “不知道。”我说,“我是说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我埋头吃着虾滑,“我觉得,他们应该是知道的,即使我姐不说,我舅舅也会跟我妈说。”
      “初二呢?你妈妈和小姨都会去你舅舅家吧?”
      “嗯,去就去呗。我申请初二值班。”
      “你啊,吃完年夜饭就回鹿川吧,我今天把我的车留给你。”陈老师说,“我三十中午会跟陈灼的爷爷奶奶吃一顿饭,晚上家里只有我和李亮。”
      “那也太打扰您们了。”
      “不会。”陈老师说,“陈灼今年过年不回来,她在外面滑雪。”
      我想起了去年在雪场偶遇陈灼的事情,但没有跟陈老师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说起这件事,或许是觉得不重要,又或许是觉得陈灼对我而言,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存在。
      隔着时间的墙,我与陈老师的联系仍在,但却与陈灼断开了往来。
      因为年龄的差异,我对陈灼的记忆,并不与陈灼对我的记忆对等。我熟悉她,甚至曾经把她抱在怀里,但15岁的她却以为我只是个陌生人。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没有跟陈老师提起我偶遇陈灼这件事的原因吧。
      转眼就到了小年夜。
      我早上醒来就去了舅舅家,临近中午,舅舅在厨房炒菜,舅妈和舅妈的女儿,我和姥姥,四个人一起看着电视包饺子。
      舅舅的女儿高中时成绩平平,在外地读了三本学校,毕业以后就回了县城,考上了公务员,生活过得倒也顺利。
      虽然多年未见,但看着电视,手上忙活着饺子,聊天聊得越来越火热。
      姥姥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舅妈问起了我与我父母的关系。
      “很多年不联系了,也没必要联系。”我说。
      “我知道,我听你姐姐说了。可是,男男,你虽然没有在你爸爸妈妈身边长大,可从小到大花的钱可都是你爸爸妈妈给的。他们在花钱这上面从来没亏待过你,你小时候在姥姥家里吃的用的,同龄人没有的你有,同龄人有的,你用的是最好的。”舅妈说,“我不是说我当长辈就要劝说你什么,我只是想说,你的父母毕竟是你的父母,这一点你没法否认的。”
      “舅妈,从我父母给我取名叫盛男开始,我们的关系就已经注定了。”
      舅妈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听到姥姥从洗手间出来的声音,便没有再继续。
      “我支持我姐的决定。”一旁的妹妹说。
      我笑着转过头看向了她。
      “姐,我支持你。”
      “谢谢。”
      “支持什么?”姥姥笑着问。
      “没什么,奶奶。”
      我与爸爸妈妈之间的关系走向破裂这件事情,家里没有人告诉姥姥。我也以为姥姥并不知情。
      直到吃完午饭,我扶着姥姥躺回床上休息的时候,姥姥突然问我,“男男,你不认你爸爸妈妈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无力欺骗姥姥,但也不想承认我与我的父母仍有往来。
      姥姥拍了拍我的手,“做孩子的,不论如何都不应该记恨自己的父母。”
      我垂下视线,看着阳光落在瓷砖上的光斑。
      “明天你爸爸妈妈来了,你要好好跟你爸爸妈妈相处。”
      “姥姥,我明天有事,不过来。”
      “什么事?”
      “医院的事。”
      姥姥摩挲着我的手,“你过完年就调回鹿川了?”
      “嗯,三月调回去。”
      “听姥姥的话,去看看你爸爸妈妈,要是不想过年去,就等到调回鹿川再去。你现在,工作也有了不少成绩,说实在的,这大部分是靠你个人努力,但也有你爸爸妈妈的功劳。村子里,像你这种情况的孩子,多的是连学都没得上,只能在家里伺候婆婆,伺候男人和孩子,过一辈子养鸡喂猪的生活。不论如何,你能有今天,你爸爸妈妈出了力,也出了不少钱的。”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别不说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姥姥。”
      “你要听姥姥话。”
      “嗯。”
      姥姥拍了拍我的手背,长叹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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