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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本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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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下午,在姥姥家吃过晚饭,大概七八点钟的时候,我跟姥姥作别,开着陈老师的车,从县区往鹿川去。
县城的主干道上张灯结彩,红火热闹,离开县区往鹿川去的路上,就只剩下几盏昏黄的路灯。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我听着导航的声音,陷入了往事当中。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跟妈妈一起坐着长途汽车,从这座小县城去往鹿川,我被鹿川的繁华深深地震撼了,宽敞的街道,高耸入云的大厦,街上时髦的男女,一切都让我眼花缭乱。
陈老师的电话打了进来,我按下了方向盘上的接听键。
“老师,我已经出发了,正往鹿川去,还有一个半小时到。”
“好,路上车多吗?”陈老师的声音从车载音响里流淌出来。
“不多。”
“下过雪,路上可能有暗冰,你要当心。”
“知道了老师,您在家?”
“我在家呢,我跟你李亮叔叔两个人。”
“谁?盛寒吗?”李亮的声音传来。
“嗯,盛寒。”
“盛寒,”李亮凑了上来,“你走省道,别走国道。国道路不好走,那路被矿上的大车压得坑坑洼洼的。”
“好,”我说,“我看一下导航。”
“要当心看路。”陈老师说。
“省道,你看看。”李亮说。
“改好了,”我说,导航调整路线的声音传来,“我改走省道了。”
“省道要稍微绕一下,但路好走一些。”李亮说。
“好。”
“开车小心,我和你陈老师在家等你。”
“谢谢院长。”我笑着说。
几句寒暄之后,陈老师挂断了电话。车里回到寂静当中。
如果说去往鹿川,在父母身边生活,每天直面自己是不被爱的那个孩子,是我人生的不幸,那么在鹿川与陈老师相识,应该是我用人生所忍受的全部的不幸所换来的最大的幸运。
年幼时的我无法判断自己对陈老师的感情,觉得她是我的老师,也像是我的母亲,但现在的我已经能清楚地判断,我想与陈老师构建的关系,绝非老师,也绝非母亲,更不是有忘年情谊的朋友。
我希望她是我的爱人。
我希望陈老师是我的枕边人,我希望每天在她的注视下睡去,也在她的注视下醒来。
我希望我们可以交换拥抱,交换心跳,交换呼吸。
我清楚地知道我全部的渴望,也清楚地知道,陈老师不会接纳我非分的渴望。
车开进陈老师的住的小区,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
从地库走进电梯,按下陈老师家的楼层,电梯门轻轻合上,我转头看着电梯内壁上自己的影子,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
陈老师在电梯门口迎接我,“欢迎!”
“过年好,陈老师。”
陈老师前些年搬了新家,新家宽敞了许多,一进门的地方甚至装了一只巨大的热带鱼鱼缸,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里面瞪着眼睛游动。
我脱下脚上的切尔西劳保鞋,踩上陈老师为我准备的拖鞋。
陈老师拎着我的包,带我去了次卧,这显然是陈灼的房间。
“床我已经铺好了。”陈老师说着,把包放在了桌上。
“陈灼小时候真可爱。”我看着书柜上一家三口的合照。
“是啊,还是小时候可爱,”陈老师的声音里透着无奈。
“现在不可爱了吗?”
“陈灼不像你一眼,”陈老师笑着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你这孩子又乖又可爱。”
“那陈老师,”我半开玩笑地问,“您更爱我还是爱陈灼?”
我没想到陈老师在听到这个问题以后,陷入了思考当中。
“陈灼是我的女儿,”陈老师说。
我抬起头,看着陈老师的眼睛。
“她是我的女儿,我必须要爱她。”陈老师露出笑容,抬起双手捧着我的脸颊,“但是啊,盛寒,爱你是我的选择,所以,我更爱你。”
我后来花了些时间才理解陈老师说的话。
在那个时刻,我看着陈老师明亮的,带着岁月所赋予她的睿智和深邃的眼睛。我的心跳飞快,脸几乎是在瞬间变得滚烫,大脑已经无法思考,就只剩下一个声音在我的心底叫嚣——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陈老师所描述的爱,并非我所期盼的那种爱。我一再提醒自己。
陈老师放开捧着我脸颊的手,眯起眼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我们去客厅吧。”陈老师说着,走出了房间。
电视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我们坐在沙发上,喝着红酒吃着陈老师精心准备的芝士和火腿片拼盘。
“没想到您是看春节联欢晚会的人啊。”我感叹道。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这代人从小就如此,今天晚上看什么都没有看晚会应景。”
烤箱传来叮声,陈老师起身,我也跟着起身。
陈老师戴着烤箱手套,从烤箱里端出了烤盘。
“肉桂苹果烤布里奶酪。”陈老师笑着说。
“好香啊。”我感叹。
陈老师把烤盘放在一只圆盘上,双手端着走出了厨房。
“太好吃了,”我拿着叉子,凑在盘子前大快朵颐,“烤苹果实在是太般配了。”
陈老师心满意足地笑着,叉起一块奶酪放进了嘴里。
刚过十一点钟,李亮就说熬不动夜了,起身早早,没回主卧,而是走进了书房。
“陈老师,”我满脸认真地看着陈老师。
“怎么了?”陈老师放下叉子,看着我。
“您跟李亮院长这么早就已经分房睡了吗?”
陈老师笑出了声,“是啊,我们的睡眠都不好。”
“这样啊。”我拿起叉子,叉起一片火腿放进了嘴里。
又过了一会儿,陈老师似乎也有些困了,虽然很想跟陈老师一起步入农历新年,但还是主动说:“陈老师,我也有些困了。”
“这就困了?”
“嗯。”
“那先去洗漱吧,洗漱完要是不困了,就等到十二点。”
“好。”我从沙发上起身。
陈老师带我去了洗手间,“你的牙刷,毛巾,沐浴露洗发水在里面。”
我点点头。
“你在这儿吧,我去主卧的洗手间洗漱。”陈老师说着从抽屉里拿出打火机,点上了一支香薰蜡烛。
“好。”我点点头。
陈老师从外面合上了门。
拉开了莲蓬头的开关,等待水由冷变热的时候,我透过隔间的玻璃,看着搭在暖气架子上的浴巾。
香薰蜡烛的橙子味道因为雾气四散开来,我站在莲蓬头下,醉意让脸颊有些发烫。
洗过澡,取下暖气架上干燥温暖的浴巾,包裹着身体。
敲门声传来,我拉开了门,氤氲的雾气迅速蔓延到了门外。
“给你买的睡衣,”陈老师递来一套睡衣,“还有过春节必须的红-色-内-裤,全都已经洗过了。”
“谢谢老师。”
我接过睡衣,陈老师笑着合上了门。
再次回到客厅时,陈老师已经把茶几收拾干净了。
“困吗?”陈老师递给我一杯水。
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十二点了。
“还能坚持十五分钟。”我说。
“好,那我们再坚持十五分钟。”陈老师笑着说。
我端着水杯,站在了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僻静的街道和远处闪烁的城市的灯火,也看着玻璃上倒映的陈老师的影子。
“盛寒。”陈老师走向了我。
我转过头,看向陈老师。
陈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红包。
“你的压岁钱。”陈老师笑着说。
“老师,我今年都31岁了,还领压岁钱多不像话。”
“不管你几岁,在我面前你永远是晚辈。”陈老师笑着说,“拿着吧。”
我低头看着陈老师手里的红包,如果拿了陈老师给的压岁钱,就意味着要做陈老师的晚辈,那我这辈子都不会想要收下陈老师的好意。
“才不是晚辈。”我赌气地说。
“嗯?”
“我一直以为我与陈老师您是同辈。”
“这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啊,您不一直都说沪城的生活节奏快吗?节奏快,时间流动得就快。我18岁考大学去了沪城,您这些年一直在鹿川。我现在回到鹿川,就已经跟您同岁了。我高考那年,您就是31岁吧。”
陈老师思考了一下,“那年我确实是31岁,可是,鹿川的时间只是流动得慢,而不是停止不动啊。”
“您不当语文老师以后,无趣了许多。”
陈老师笑出了声,抬手揉着眼角,“我倒希望我永远是31岁,可是岁月不饶人啊,你看我这皱纹。”
“不看。”
电视机的画面切换到了跨年前的播报。
“时间快到了,盛寒。”陈老师说着,抓起我的手,坐回到了沙发上。
农历新年的钟声响起。
“陈老师,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窗外开始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们在鞭炮声里再次走回窗前,远处燃起烟火,一簇簇烟火在空中绽开。看完了烟火,我们互道晚安,各自回了房间。
我掀开被子,躺回床上,关了灯,窗外的鞭炮声和烟火声不断。
被子上散发着跟睡衣一样好闻的味道。
我闭上眼睛,在半梦半醒之间,身体仿佛趴在了一片质地柔软的锦簇花团当中,被温暖的阳光照耀着背脊。
我感受到了指尖轻柔的触碰,随之而来的,是如同日光一般热烈的亲吻。
我的耳边响起了隆隆的火车声。
陈老师的脸隐匿在太阳里,望向我。
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如回音一般层层叠叠——
『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人终究不尽完善
太多的机会都留在错误中
我们却在幸福里得到进步
说和做并非本质
喝酒的时候口含一颗樱桃
我们可能错读一本书
认识一群内心脆弱的人物
为那些被粉碎的东西伤心和痛哭
这些也不是本质
最高最完美的是一些残缺的部分
我们完善在两次事件之间
这一切又仅仅是过程
你祈求和得到的
仅我腐朽的一面
就够你享用一生』
“仅我腐朽的一面,就够你享用一生。”
我跟着一阵阵回音,蠕动着嘴唇,从阳光明媚的梦境中醒来。
窗外漆黑一片,鞭炮声已经平息,而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