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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今夕何年 ...

  •   2018年元旦刚过完,我们几个同期参加对口支援项目的同事,按照项目进度,要分散下沉到了医疗资源更匮乏的县区医院里。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半月,这一去,就要直到过年前才能再回鹿川。
      在分配结果出来之前,我跟陈老师调侃说,如果我被分配去了我自己出生的医院,我一定要找找我爷爷当年是想要从哪个窗口跳楼。
      陈老师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才对我说,她希望我能放下过去的一切。
      “我早就放下了。”我说。
      “放下意味着你根本就不会在乎,但显然,你仍然是在乎的。”
      “我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我知道自己没有说服陈老师,但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口是心非。
      后来,我没有去我出生的医院,而是被分配到了姥姥生活的县区,也就是我从出生一直长到上初中之前的那个县区。
      这项安排公布之后,我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或者说是坐实了许多流言蜚语,有人说我是李亮院长的情妇,也有人说我是她的私生女,总之我们之间的无比关系密切。
      我完全能理解,毕竟姥姥在的那个县区不仅条件最好,而且离鹿川这样的城市很近。
      我没有拒绝这项安排,我觉得这大概是陈老师的好意。
      这项安排让我多了很多跟姥姥相处的时间。
      几年前,姥姥因为与舅妈的不合,不再跟舅舅一家一起生活,妈妈和小姨安排姥姥住进了县城的养老院里。
      我问姐姐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不合,姐姐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总之就是有一天姥姥说自己无法继续在这个家里生活了。
      没有人知道缘由,连舅妈和舅舅都说自己不知道。
      妈妈和小姨没有把姥姥接到鹿川,而是在舅舅的建议下,送姥姥去了县城的养老院。
      舅舅说姥姥在县里的养老院里有很多老熟人,去了至少能有个伴,人都老了,还要远去鹿川,实在是不像话,除此之外,他想离姥姥近一些,多少能有个照应。
      我与姥姥的联系大多数是靠电话,视频通话要等到小姨和姐姐去看望姥姥的时候才能实现。
      我在电话里多次旁敲侧击地问姥姥在养老院生活是否是她的本意,她都给了我肯定的答复。理由也跟舅舅说的差不多,她想要清净,想要跟老伙伴们住在一起。
      我也因此对这项安排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我在姥姥身边长大,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但我真实的生活却从来在姥姥面前展露过。
      电话里,姥姥对我的嘱咐,从未离开过吃了什么,有没有小心谨慎地对待工作,有没有好好休息,有没有遇到合适的男人。
      想来我对姥姥的关心,其实也从未超出过这些日常。
      11月回到鹿川没几天,我与姐姐在鹿川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去看望姥姥。
      与城市的养老院不同,县里的这间养老院几乎是位于整个县城的中心位置,一街之隔就是县区里最繁华的商业街。
      正值午饭时分,院子里飘着饭菜的香气。
      姐姐在前台做了访客登记,工作人员说姥姥现在正在食堂用餐。
      我跟在姐姐身后,把厚羽绒衣脱下来,搭在胳膊上,往食堂走去。
      食堂里几乎坐满了人,一切都在缓慢地进行着。
      我们两个两个健步如飞的年轻人,几乎是发着亮光登场,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姥姥注意到我之前,我已经快步跑到了她身后。
      “姥姥!”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诶呀!是男男。”姥姥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眼睛有些发红。
      坐在姥姥周围的所有人都面带微笑地看向了我。
      我抬起视线,认出两张熟悉的面孔,连忙恭敬地问好。
      “男男都长这么大了。”熟悉的面孔笑着说。
      我笑着点点头。
      “这就是那个二闺女?”陌生的面孔问。
      “是,”姥姥握着我的手有些颤抖,“这就是跟我长大的孩子。”
      姥姥一定跟自己的朋友们分享了自己值得骄傲的一切,她值得骄傲的一切也包括我在内。
      我感念姥姥养育我的恩情,此刻已经几乎忍不住眼泪。
      我飞速眨了眨眼,收敛了情绪。本来是应该高兴的时刻,我不想当着所有人的面流下眼泪。
      “姥姥,这儿的饭怎么样?”我笑着问。
      “好!很好,你看,”姥姥拿起筷子,“有肉有菜,大米和馒头也有。”
      “吃面多吗?”
      “吃面少,我牙都没了,咬也咬不动,只能吃点儿软焖面。”
      我和姐姐也打了一份餐,坐在姥姥身边,一边聊天一边吃。
      饭菜很咸。
      “姥姥,你觉得菜咸吗?”我问姥姥。
      “不咸,正好。”
      “老年人味觉退化,吃得比较咸。”姐姐说。
      我从包里掏出水来,咚咚咚灌进嘴里。
      “冷水?”姥姥看着我手里的矿泉水瓶问。
      “嗯。”我点点头。
      “诶呀,这大冬天的。喝冷水?”
      “我习惯啦,姥姥。”
      “少喝点冷水,对女人的身体不好。”
      “姥姥,”姐姐抱着姥姥的肩膀,笑着说,“她都当大夫了,别管她了。”
      “大夫了就是冬天喝冷水?”姥姥满脸疑惑地问。
      “她心里有数。”姐姐说。
      吃完饭,我扶着姥姥回房间,跟姥姥坐在床上聊天。
      姐姐跟一个对她颇为殷勤的工作人员一起,反复上下了几趟楼,才把给姥姥和她的老伙伴们准备的水果和补品搬了上来。
      整箱的苹果被拆开,我拿了三个苹果,在水槽里洗过,递给姐姐一只,然后坐回到床前,问姥姥要不要削皮。
      “不削皮,这苹果太凉了,”姥姥说,“先放在暖气上暖暖。”
      我接过姥姥递来的手帕,包好一只苹果,放在了滚烫的暖气上。
      “男男的头发长得真好。”姥姥摸着我的发梢,“黑亮黑亮的。”
      空气里此起彼伏着我和姐姐的牙齿咬下苹果的清脆响声。苹果在被暖气烤干的空气当中,散发着淡淡的果香味。
      “你看,听姥姥话,留了长头发,这样多好看啊,”姥姥说,“以前的短头发,人家看了还以为是个男孩子。”
      午后的阳光照着我的后背,吃完苹果,又吃了姐姐递来的梨。
      在去县区医院报到前,我又去看望了姥姥,仍旧是跟姐姐同行。
      另一个别无二致的午后,我坐在姥姥的床边,徒手剥开了刚带来的橙子,充满芳香味道的油脂瞬间四散开来,清新扑鼻。
      我跟姥姥仔细说了我接下来在工作上的安排,要在县区医院里坐诊,一直到过年,今年我不仅能在鹿川过年,还能经常过来看望她。
      姥姥拍了拍我的手,说这样的项目很好,县里的医院,有看病本事的人就那么一两个大夫。
      我以为姥姥只是在说笑,没想到姥姥的护工立马接过了话头。
      “是啊,我弟媳妇胳膊下面长了个疙瘩,说是去医院看看吧,让做核磁影像,做出来,大夫说他看不清楚,建议她去鹿川医院做。这大夫都什么水平啊。”
      我立刻明白了这大概率是设备清晰度的问题,而非医生本人的医术参差,刚想解释几句,护工阿姨接连又说了许多真假掺半的“庸医行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装作一脸震惊地点了点头。
      从姥姥那儿出来,姐姐送我去了医院指定的宿舍。
      姐姐看着粗糙的水泥地和仿佛来自上个世纪的家具,不由得抱起了手臂,“要不我在酒店给你开个长包房?”
      “这……这影响不好吧。”我挠了挠头。
      “迂腐,”姐姐抱着手臂,摇了摇头,“你这人实在是迂腐。”
      “这可不是迂腐。”
      “那你这是什么?”
      “是什么呢……”我低声喃喃,实在也想不出来是什么。
      我在这个宿舍房间里安然住下,然后就开始了在县区医院里的工作。
      那时候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县区的医院里遇到多少艰难险阻。
      有天我值夜班,刚下了一台紧急手术,回到休息室里喝水。
      想到夜晚还很漫长,就给自己冲泡了一杯三合一速溶,还没到能入嘴的温度,就听到楼道传来一个男人的哭喊声。
      我走出休息室,远远地看见一个被太阳晒得皮肤黝黑的男人跪在地上,扯着产科的大夫的白大褂一把鼻涕一把泪。
      产科大夫脸色铁青,连拽了好几下白大褂都没能从男人手里拽出来。
      “盛大夫,你快去看看吧。”有护士向我跑来,眉头紧锁。
      “求求你了大夫,救救俺媳妇吧,俺媳妇给俺家生了儿子啊。看了好几个大夫,都说俺媳妇没救了,她不能死啊,娃娃还小。”男人抱着产科大夫的腿哭喊。
      “专家到了,你快别哭了,这里是医院,不要影响到其他人。”护士对男人说。
      当时的我实在谈不上是什么专家,可这顶高帽子从来的第一天就被焊在了头顶。
      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进了病房,立刻就察觉到了空气中难闻的味道,站了四五个人的病房中间,一个头上围着头巾的女人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一条不属于医院的厚棉被。
      “这就是个小姑娘……”有个男性家属窃窃私语,“小姑娘当专家……”
      我抬起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再次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女人,抬手掀开棉被,一股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
      我一边做着检查,一边询问情况。
      这个病人生孩子已经有二十多天,出血持续不断。
      在她生产当天,各种意外情况全凑在了一起,丈夫外出未归,婆婆发现媳妇时已经来不及送医,于是赶忙跑去找村里的接生婆来,没成想,接生婆去了外村给人生孩子,情急之下,只好找了村里的老人家来,跟婆婆两个人一起把孩子给生了。
      孩子生出来了以后,胎盘怎么都弄不出来,老人家伸手进去才拽出了胎盘。
      没有人知道胎盘是否完整被剥离,也没有人能准确回忆起自己消过毒或者洗过手。
      我越是还原真实的情况,就越感到绝望,我实在想跑到窗台,看着天空,问问老天爷今夕是何年。
      我追问家属按照什么频率做清洁。
      家属瞪大眼睛看着我,几乎像是在看一个外星人。
      “她好好坐月子呢。”婆婆说。
      “回答我的问题。”我冷声道,“洗还是没洗?多久清洗一次?”
      “坐月子连下地都不能下地,咋可能洗澡啊?大夫你看完了吗?看完我给我媳妇盖好被子,着凉了就不好了。”
      今夕是何年呢?
      清宫手术因为病人的出血量突然增多而提前,开台后进行了整整四个小时,中间遇到的突发情况无数,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一遭,直到天亮才下了台。
      我茫然地坐在休息室的窗前,看着窗外晨光熹微的天际。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就在无数多个这样的冬天的清晨,看着日出,冒着严寒,背着书包走路去上学。如今在看到同一轮日出,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只是觉得无比孤独。
      手术的兴奋劲仍在,我直到换班都没有睡着。
      换班之后,我去养老院跟姥姥一起吃了早饭。
      早饭后,我原本只是想躺在窗边的沙发上,晒着太阳跟姥姥聊聊天,没想到,一躺下,困意就瞬间袭来,我像溺水一般睡着了。
      这无梦的一觉,我一直睡到了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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