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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冬至 ...

  •   有一个周末,我跟陈老师在公园里散步。
      曾经杂草丛生的河岸,现如今已经被修葺一新,就连草木也跟着被重新规划,小树整齐地站立两岸,灌木被修剪成绿色方块,蔓延望去,除了冰封的河流以外,皆是人造的痕迹。
      我们止步在河岸前,看着面前冻成一面镜子的河面。
      河的对岸,有父母带着小孩,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冰面。
      我们嘴里吐着白色的雾气,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
      “真舒服啊。”陈老师闭着眼睛,脸庞沐浴在阳光里。
      我看着陈老师的侧脸,几乎出了神。
      陈老师突然睁开眼,我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四处乱撞。
      “咱们走吧。”陈老师说。
      “嗯。”
      一颗遮天蔽日的大树进入我们的视野当中,已经落光叶子的黑色树冠在湛蓝的天空中四处蔓延。
      我记得这棵树。
      第一次在“我的家”里过年时,为了不与老家来拜年的人相见,奶奶让我躲在屋里等着客人离去后再出来。我又难过又生气,穿好衣服,以要去同学家写作业为由离开了家。
      流着泪走在冷风里的时候,我在这棵树下遇到了同样从家里跑出来的陈老师。
      或许我与陈老师之间的故事,大概就是从这棵树开始的吧。
      我站在原地,仰着头,望着遮天蔽日的树冠。
      “陈老师。”我的嘴巴里冒出白气。
      “嗯?”陈老师看着我。
      “陈老师,您还记得这棵树吗?”我仰着头问。
      陈老师抬起头,看了看这棵树,又看了看仰着头的我。
      “当然。”她说。
      我从树冠上收回视线,看向了她。
      “那年过年,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小哭包。”陈老师笑着说。
      我咧嘴笑了笑,走到这棵树前,抬起手,抚摸着这棵树的树皮。
      树皮坚硬而寒冷。但我却感受到了一种大概能被描述为“包容”的感情。
      “陈老师,给我拍张照吧。”
      “好,你想怎么拍?”
      我张开手臂,抱住了这棵树,“这样。”
      “好。”陈老师拿出手机,按下了快门,“拍好了。”
      “这么快?”
      “嗯。”
      我走向陈老师,拿过她的手机,看着屏幕上的照片。
      “冬天没有颜色,不大好看,我们等春天再来拍一张吧。”陈老师说。
      “好。”
      我把手缩回了衣兜里,看了看头顶的树,继续往前走。
      “冬至马上要到了。”陈老师说。
      “冬至日是北半球昼最短,夜最长的一天。”我说。
      “盛寒,你要不要跟我共度北半球最长的夜晚。”陈老师突然说。
      “啊?”我惊讶地转过头,看着她。
      陈老师笑了笑,“我预定了温泉度假酒店,我们一起去泡汤怎么样?”
      “泡……温泉?”
      “是啊,郊区新开业的酒店,房间里就有私汤,不必去公共汤池,我们刚好可以一起去试试。”
      “这听起来像是李亮叔叔跟您两个人一起的行程。”
      “才不是呢,”陈老师笑出了声。
      我们沉默地在河岸边前行。我的大脑,一边在憧憬与陈老师在同一个汤池的场景,一边在飞速运转寻找一个拒绝陈老师的理由。
      “那就这样决定了,你记得提前请好假。”
      我飞速运转的大脑没能想出拒绝陈老师的理由。
      或者说,任何能有效拒绝陈老师的理由我都说不出口。
      我既没有办法坦诚地对陈老师说出自己对她的复杂感情,也没有办法坦诚地跟陈老师说自己想要与她保持在一个不会让一切失控的距离。
      总之就是无法做到坦诚。无法做到坦诚的人,活该要过这种别别扭扭的双面人生。
      2017年的冬至日,恰逢周五。
      晚上下了班,我回家背起已经在前一天整理好的行李背包,下了楼。
      陈老师站在车旁,示意我上驾驶位。
      “今天开会开了一天,腰有点酸,你来开吧,好不好?”
      我点点头,坐进了驾驶位。
      天色早就已经黑了,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城市,远郊的道路静谧而狭窄。
      半个小时以后,车开上了一条漫长而笔直的林间道路。树木高耸入云,远光灯照着空无一人的道路。
      “在这种路上,车速要放慢一些,盛寒。”陈老师说。
      我压低了车速。
      “晚上视线不好,突然出现人或者动物,速度太快会很危险。”
      几分钟后,在导航提示下左拐,然后便远远地看见了道路尽头的温泉度假酒店。
      推开车门,溪水流淌的叮铃声灌满了耳朵。
      我穿着平底鞋,背着书包,陈老师则是踩着高跟鞋,手里拎着一只看上去有些沉的行李包。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电梯。
      电梯上行到六楼,厚重而柔软的地毯吸走了陈老师的高跟鞋踩在上面的嗒嗒声。
      房间有一个日式客厅,客厅的中间摆着茶台。
      一个半露天的私汤与客厅相连,汤池很宽敞,有一张双人床那么大。窗外,我们的脚下是幽深的被黑暗笼罩的山谷,极目远眺,能看到灯火通明的鹿川的夜晚。
      “房间还不错。”陈老师如此评价。
      套房只有一间卧室,卧室里摆着两张单人床。说真的,看到这两张单人床的时候,我从头到脚都松了口气。
      放下行李,我们去餐厅一起吃晚饭。日式的菜肴口味清淡,陈老师吃得心满意足。
      而我的脑子里想着房间里的半露天汤池,吃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
      我并不是对陈老师有什么歹念,我只是无法坦然跟陈老师一起坐进汤池里。
      从吃完饭回到房间开始,我就几乎是在下意识地躲避陈老师的视线。
      陈老师对泡汤活动无比期待,一进门就催我去洗澡,准备泡汤。
      我说我需要回复几封邮件,请陈老师先去洗。
      我坐在卧室的窗前,听到隔壁的淋浴声,几乎已经快要匍匐在地上。
      我并不寄希望于我与陈老师之间能发生什么,我百分之一百确定,陈老师根本不会接受这样的我和我的肆意妄为。
      可是一靠近陈老师,我的皮肤就会变得滚烫。
      我开始后悔自己到底为什么要信马由缰地让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我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设下一个个自我折磨的陷阱。
      浴室的水声停了下来,我立刻坐起身,对着电脑屏幕假装忙碌。
      推拉门的声音传来,陈老师从浴室走去了客厅,止步在冰箱前,拉开冰箱,仔细看着里面的饮料和酒。
      “盛寒,你要不要喝清酒。”陈老师抬高声音问我。
      “啊,”我抬头,隔着半拉着的卧室门,望向陈老师的方向,“想尝尝,但喝不了太多。”
      “我给你倒一小杯。”
      “好,谢谢老师。”
      “忙完就快点来泡汤哦。”陈老师一边催促我,一边穿过淋浴间走去了汤池。
      “知道啦。”
      “啊,舒服。”陈老师的声音传来。
      事已至此,我根本就无处可逃。
      我抱着赴死的决心,拍上电脑屏幕,脱了衣服,穿过客厅走去了淋浴间。
      值得庆幸的是,淋浴间的与汤池之间隔了一堵墙,正在淋浴的我,不会被已经坐在汤池里的陈老师看到。
      我拉开莲蓬头,这是刚才陈老师使用过的水温,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整个人已经快要昏厥。
      我飞速洗过澡,穿上浴袍,拉开冰箱,拿出一瓶冰冷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半瓶。
      冰冷的水从喉咙滑进肚子里,我整个人冷静了许多。
      我平静地拉开了汤池的门。
      陈老师面对我坐在冒着热气的汤池里,看到我进来,转过头看向了我的方向。
      “盛寒,快进来。”她说。
      听到陈老师的声音,我真的想原地翻过矮墙,垂直跳进山谷里,逃回我阴暗潮湿且逼仄的角落里,当一只无法坦然说出喜欢,宁愿把自己放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夹缝里的阴沟老鼠。
      我硬着头皮,背对着陈老师,假装一切正常地脱下浴袍,随手扔在一旁,然后扶着汤池的边缘,跨进了温暖的汤池里。
      我面对陈老师坐在汤池靠近窗户的一边,灯光昏暗,我不小心碰触到了陈老师的皮肤。
      “不好意思。”我下意识地道歉。
      隔着氤氲的水雾和昏暗的光线,陈老师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靠在池边,为了不去看陈老师,我只好抬起头,看着屋顶的玻璃窗。
      冬天的夜空星星不多,但是每一颗都格外明亮。
      陈老师跟着我一起抬起视线,看了一会儿屋顶。
      “要不要坐过来,”陈老师说,“这边能看到外面。”
“哦,好。”我顺从地用几乎是僵硬的姿势坐到了陈老师身边。
      我们的皮肤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从这个角度看出去,没有房间抢眼的灯光,有的只是陷入夜色的山谷,潺潺的流水声从远处传来,让人感到无比平静。
      我闭上了双眼,感受着这一丝几乎是能救我于水火当中的平静。
      陈老师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汤池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老师从汤池里起身的声音传来。
      我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只看到陈老师站在窗边,喝着陶杯里的清酒。
      看着陈老师的背影,那种像个青春期小孩一样,被失去控制的欲-望所掌控的躯壳,开始从我身上褪去,我开始被一种“美”深深地吸引。
      这种“美”,或许没有丰富的胶原蛋白所支撑,但确实一种专属于陈老师的美。
      这种“美”,很接近陈老师在专心摆弄着花草的时候,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美。
      这种“美”,不会被年龄稀释,只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发浓稠。
      “盛寒。”
      “啊,我在,陈老师。”听到陈老师叫我的名字,我无措地回过神来。
      陈老师侧过头,勾起嘴角笑了笑,然后便又转过身,继续垂着眼睛,看向了山谷。
      陈老师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看我。盛寒,我知道你在看我。
      我红着脸,低下了头,看着氤氲着雾气的水面。
      “这酒很好喝。”陈老师的声音传来。
      “啊。哦。”
      “过来尝尝吧。”陈老师说。
      “好。”我从汤池里起身,温暖的水珠哗啦啦地从我身上坠落。
      我看着台子上的酒杯,走向了陈老师的背影。
      我拿起冰冷的酒杯,把一整杯酒灌进了喉咙里。
      “慢点儿。”陈老师笑着说。
      “好喝。”我说,“很柔顺。”
      “跟在餐厅喝的相比呢?”
      “这个好喝。这个更好入口。”其实我什么都没喝出来。
      “嗯。”
      我的视线在三个点之间定向移动,不敢偏离分毫,第一个点是酒杯,第二个点是陈老师的眼睛,第三个点是窗外漆黑的山谷。
      “你怎么看起来……”陈老师看着我,“有些不自在。”
      “啊,没有。没有不自在。”我看着窗外,矢口否认。
      “在窗边会冷吗?”陈老师问。
      “不会。”
      “真舒服啊。”陈老师抬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老师的腰还酸吗?”
      “啊,”陈老师把手插在腰间,活动了活动,“已经不酸了。”
      我看着漆黑的山谷,点了点头。
      “盛寒,你还记得这里吗?”
      “嗯?”我把视线从山谷移动到陈老师的眼睛里,不敢偏离分毫。
      “这里。”陈老师垂下了视线。
      我无路可退,看向了陈老师视线的尽头。
      那里有一道疤痕。
      那道疤痕在我的记忆当中是粉色的。
      “你要摸一摸吗?”陈老师曾经这样问我。
      “当年的盛寒,现在已经是能在别人身体上划出这样切口的妇产科大夫了。”陈老师感叹。
      陈老师大概是跟我想起了同样的事情。
      我的心变得潮湿而柔软,我想要流泪。
      我被某种热烈的渴望所掌控,弯下腰,抬起手,指尖摩挲过陈老师的疤痕。
      陈老师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
      我的指尖停留在疤痕前,有些无措。我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也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抬起头,望向陈老师的眼睛。
      陈老师的眼睛里写满包容,潮湿的空气让她的眼睛闪着星星一般的亮光。
      陈老师勾起嘴角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
      “很痒。”她笑着说。
      我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你再泡一会儿吧,我要出去了。”
      陈老师说着,转身,取下浴袍穿在身上,拉开门,走出了汤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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