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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清醒沉沦 ...

  •   “随着注意力逐渐稳定,你可能会注意到脑海中自然浮现的各种念头。这完全正常……”
      我盘着腿,坐在瑜伽教室里,闭着眼睛,听着从教室前方传来的一个悠扬的女声。
      “现在,尝试将每一个升起的念头,都看作天空中飘过的云朵。”
      重新回到鹿川已经两个月,我的生活节奏也固定了下来。工作日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周末的大多数时间都是与陈老师度过。
      有一个周五的晚上,我早下班,邀请陈老师来小公寓里吃饭。
      陈老师端着酒杯,看着我把用盐和黑胡椒腌渍过的两个三文鱼中段放进滚烫的煎锅里。
      “陈老师现在您在哪任职?”我问。
      “在市教育局,”陈老师说,“仔细算算,我离开一线教学岗位也已经12年了,现在还会一口一个陈老师叫我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
      陈老师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透着失落。
      “陈老师。”我转头看着陈老师,一脸认真。
      “嗯?”陈老师困惑地看向我。
      “陈老师,陈老师。”
      陈老师被我逗笑,她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调皮。”
      油脂丰富的三文鱼中段,在滚烫的煎锅里慢慢渗出油脂,我把两整瓣蒜扔了进去。
      “你还记得你高二的时候,”陈老师看着煎锅,“高三年级有两个女孩子,因为在寝室的不当行为,被全校通报批评的事情吗?”
      听到陈老师提起这件事情,我微微一怔,“记得。”
      “人生的很多事情啊,都难以预料,”陈老师抬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酒。
      “怎么了?”我问。
      “她们俩,其中一个后来考去了山北,另一个就在鹿川本地的大学读书。那个留在鹿川的孩子,听家里安排,嫁给了咱们当地一户有钱人家,今年都已经生了二胎了。”
      我惊讶地挑了挑眉。我离开鹿川,也离开了从前所有的关系网络,唯一会偶尔见面的人,就只有宁宽一个人,她不出意外地读了公安大学,她父亲在执行任务时遇到不幸,她为了能继承父亲的警号,从海港调动来了沪城,从事的仍旧是缉毒工作。
      “她今天找到我,问能不能把她大女儿转到市重点小学去。你记得吗,当年她戴着黑框眼镜,现在不戴眼镜了,头发也留长了,人非常漂亮。”
      我无法把她与一个母亲的身份联系在一起,一时间有些震惊,“那她……她现在过得好吗?”
      “很好啊,她可是过着这座城市里百分之八十的人都羡慕的生活。”
      “您呢?”
      “我什么?”
      “您觉得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在羡慕您的生活。”
      陈老师勾起嘴角笑了笑,“大概没有人想过我这样的生活。”
      我困惑地皱了皱眉,“您为什么这样说?”
      “我的烦恼啊,远大于我的幸福。”陈老师的声音里透着无奈。
      我看着陈老师,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但陈老师抬起杯子喝了一口酒,看着煎锅里金黄的三文鱼。
      “陈老师,您的烦恼大于幸福,是因为幸福太小,还是烦恼太大呢?”
      “都有哦。”
      “那就只好做一百件幸福的事情,然后再消灭一百件烦恼了!让烦恼跟乳腺结节一起消失掉才好。”
      陈老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对了,陈老师,去了山北的那位学姐怎么样了?”
      “她当年不是学艺术的嘛,我听说她自己创业,开了设计公司。”
      “这样啊。”我翻动着煎锅里的鱼肉。
      “有的云朵形状清晰,一个具体的忧虑,有的模糊,或许是一种莫名的情绪。你的角色,就是那片广阔、宁静的天空,只是看着云朵来来去去。当发现自己在跟着某朵“云”走,陷入故事或情绪时,轻轻对自己说:哦,这是一个妄念。”
      妄念。
      听到“妄念”这两个字,陈老师的面庞,浮现在了云朵上。
      “然后,像云朵自然飘过一样,让这个念头自然离开,不拉住它,不分析它,也不责备自己为何会有这个念头。天空从不评判云朵……”
      陈老师并非对我的感情生活毫不关心。
      陈老师喜欢花,对插花更是兴致满满。
      陈老师还带我一起去过一位插花老师的工作室。老师找来鲜花,一边插花一边讲解。陈老师在旁边,跟老师有问有答。
      我对花和插花的艺术一无所知,我只是感受到了某一种我已知的美。
      陈老师让我住的小公寓鲜花不断。
      我看着陈老师在客厅的餐桌旁,伸着修长的指尖,仔细摆弄着花草,我的心常常会被陈老师周身散发出来的“美”所打动。
      “好看吗?”陈老师插好了花,总会问上这样一句。
      “啊,好看。”我说。
      “很敷衍哦。”陈老师说。
      “哪有?是真的很好看。”
      陈老师笑了笑,左右看了看,抬起修长的手,弯腰调整着花的位置,“你有谈过男朋友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想知道啊,所以问了。”
      “陈老师真是直接。”
      “直接点不好吗?”
      “没谈过。”我说。
      陈老师轻轻挑挑眉,点了点头,手里摆弄着一朵尚未绽开的花骨朵。
      “是没遇到喜欢的吗?”陈老师问。
      “您这是要给我相亲吗?”
      “你有需要的话,我倒是也可以帮你物色物色。”
      “不需要。”我说。
      “不要拒绝得太早。”陈老师笑着说。
      “是真的不需要。”
      陈老师笑着看向了我。
      “如果某个念头反复出现,像一片粘着的云,我们可以带着好奇心,而非敌意,轻轻地问它两个问题:这个想法,100%真实吗?在静默中感受一下,这个念头是坚固的事实,还是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解读?”
      我对陈老师的妄念,100%真实。
      而陈老师看向我时,带着超出母亲对女儿情感,带着超出老师对学生的情感,这样的可能性才是我的一种解读。
      “我紧紧抓住这个念头,它给我带来的是内心的平静,还是更多的纷扰和痛苦?觉察身体的感觉,紧绷还是放松?”
      我的妄念每天都折磨着我,为我带来了巨大的烦恼和渺小的幸福。
      “不需要立刻找到答案。只是提出这个问题,就像在浑浊的水中放入一颗明矾,让水自然澄清。现在,将全部注意力从头脑的思绪中撤离。将它像一束柔和的光,照向你的身体感觉……”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件快递,是陈老师新买的投影仪。
      “投影仪我早就想买了,看这个眼睛会舒服很多。”陈老师打开投影仪的盒子,“跟盛寒一起看电影的幸福大于我独自看电影的幸福,所以我把它买到了你的公寓,跟老师一起看电影,好不好?”
      我的嘴巴除了“好”字,根本发不出来别的声音。
      我们坐在黑暗里,一束亮光在陈老师身边流淌。
      陈老师对电影的喜好是两个极端,她喜欢看电锯惊魂也喜欢看浪漫的法国电影。
      在每一个浪漫的法国电影里,我偷偷转过头看着陈老师被屏幕亮光照亮的面庞,我的心都会骤然变得潮湿而柔软,如果不是躲藏在黑暗中,我的脸庞上对陈老师带着羞愧的渴望就会昭然若揭。
      “带着从当下获得的一丝宁静,再回看那个曾困扰你的念头。尝试像一位智慧的朋友那样,用一种更开阔、更灵活的视角拥抱它:这件事,真的定义了我的一切吗?还是它只是我漫长人生画卷中的一小笔?”
      陈老师定义了我的一切。
      没有陈老师,我甚至无法成为盛寒。我的人生画卷很难称得上漫长,但已经经历了三次新生。
      第一次是作为新生儿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第二次是从盛男改名成为盛寒,第三次是考入沪城某大学的八年制临床医学博士培养项目里。
      我人生中的两次新生,都与陈老师息息相关。
      我无法轻易将陈老师定义为我人生画卷中的一小笔,她几乎是我人生画卷的全部内容。
      “从这个经历中,我有没有可能发现一丝学习的意义,或是一次内心成长的机会?不强迫自己立刻相信新的视角,只是允许这个更广阔的可能性存在。”
      除了陈老师,我想我此生都无法爱上别人。或者说,我投射在其他人身上的爱,都失去了深刻的意涵。它们就只是一种平庸的爱而已,就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平庸的渴望而已。
      我不是没有被人渴望过。我也利用那样的渴望建造了一些在转瞬之间就会消失的感情。
      可越是靠近那样的感情,我就越发感受到人类的肤浅。
      人类会因为孤独而互相靠近,因为寒冷而拥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可这一切都是皮毛,这一切都是浅尝辄止,一切都是无事生非。
      没有人能理解我所经历的痛苦,我的无助,还有我每个夜晚近乎绝望的哭泣声。
      只有陈老师,陈老师不仅看到了我的痛苦,也拥抱着我的痛苦,还尽自己所能免除我的痛苦。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爱,会比陈老师对我的爱更加高尚,更加深刻。
      也没有人任何一种爱,能够定义我与陈老师之间的一切。
      “最后,感受一下你整个人的状态。比起冥想开始前,是否多了一份内在的空间感?少了一些与念头的纠缠感?记住这个感觉。这意味着,你已为投入真实世界的行动准备了更好的状态——不是被妄念驱动的盲目反应,而是源于内心平静与清明的有意识行动。”
      其实,只要是跟陈老师在一起,在同一个空间和时间的维度里,这件事情就已经让我感到幸福。
      我们一起买菜、做饭,散步,插花,看电视剧,看电影。只要是跟陈老师一起做的事情,在我看来,都像是某种“亲密接触”。
      或许这样的“间接亲密接触”,在我与陈老师之间,甚至大于那些直接的,赤裸裸的,甚至带着某种攻击欲望的“直接亲密接触”。
      “现在,慢慢开始活动你的手指和脚趾。感受能量在身体里流动。当你准备好了,可以缓缓睁开眼睛。”
      我睁开眼睛,从瑜伽垫上起身。
      晚上回到小公寓,一进门就看到陈老师刚插好的鲜花时,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药石无医。
      那些被妄念驱动的“盲目反应”,在未来的每一天,都会变成我的清醒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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