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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妄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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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鹿川,已经是我30岁的末尾。
鹿川的11月跟记忆中一样寒冷。
站在行李转盘前,等待行李像回转寿司一样出现我面前时,我不由得想起了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想起了在破旧的火车站前跟陈老师临别的拥抱,想起了在查到高考分数的那个下午,我与陈老师的“亲密接触”,过去种种,仅仅隔了12年之久,现如今却恍若隔世。
人类即使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时间流动的速度也因地域而不同。
鹿川还是那个鹿川,站在我周围那些同样望着行李转盘的人的乡音无改。
可鹿川,这个我生活了六年的城市,却被我遗忘在了记忆里。
我的喉咙酸涩,眼泪来得毫无缘由。
我已经很久没有流泪了,久到甚至已经想不起来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
在灯火通明的取行李的大厅里,我就这样,独自站在转盘前,像是弄丢了行李一样不停地流泪。没有人注意到我,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不停掉出行李箱的起始点。
手机传来震动。
我眨了眨泪眼,从衣兜里掏出手机。
是陈老师发来的消息,她说她在接机口等我。
我回复说好。然后抬起视线,寻找着洗手间的标识。
我走去洗手间,在镜子前整理好情绪,再次走出来的时候,我那架航班的行李转盘上的行李已经寥寥无几,我的箱子孤零零地躺在转盘上,无措地跟着转盘旋转。
我搬下行李,推着箱子,沿着出口的指示标,踩着高跟鞋小跑。
出口等待接机的人翘首以盼,盯着每个路过的人的面孔仔细查看。
在我看到陈老师之前,陈老师先向我挥了挥手。
“盛寒!”是陈老师的声音。
听到陈老师叫我的名字,我的眼睛又有些潮湿。
陈老师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驼色大衣,深棕色的围巾挂在脖子上。脚上踩着高跟鞋,臂弯里,一束鲜花正在绽放。
“陈老师,”见到陈老师的喜悦,让我的脸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陈老师向我张开了双臂。
我们轻轻交换了一个拥抱。
时光没有在陈老师身上留下痕迹,甚至她身上的气味都与我记忆当中的别无二致。
陈老师推着我的行李箱,踩着高跟鞋往前。
我抱着花,强忍泪意,踏着陈老师踏在地上的声音,走在她的身边。
车的后备箱缓缓抬起。
我伸手要去搬箱子。”
“不用,我来就好。”陈老师说着,毫不费力地把我的箱子搬上了车。
“上车吧。”陈老师说。
我抱着鲜花坐上副驾驶,合上了车门,车里散发着清新的生姜和柠檬的气味。
陈老师坐进车里,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抬手拧开了暖气。
“还晕车吗?”陈老师笑着问。
我笑着摇了摇头,“跑的地方多了,已经没机会晕车了。”
车辆飞驰在鹿川的冬天里。
我跟陈老师说着我这一年里的安排,在鹿川医院的服务期从下周开始,要整整持续一年。
“你李亮叔叔现在已经是常务副院长了。”陈老师说。
“我听说了,”我点点头,“这个支援项目就是李亮叔叔在负责。”
“今天他有事情,改天我们仨一起吃个饭,让他好好给你接风洗尘。”
“打扰您跟李亮院长了。”
陈老师转过头,看向我,似乎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话,“怎么跟我说这么见外的话。”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我与陈老师上次见面是在沪城,在我离开鹿川以后,我们一年会至少见一两回。
陈老师每次去沪城开会,都会叫我一起,吃饭也好,逛街也好,陈老师从来没有真的离开过我的生活。
我在学校宿舍的其中一个三件套,也是陈老师来沪城时为我挑选的。另外两套是姐姐送我来读书时买的。这三个三件套,我从大一开始,一直用到了博士毕业。
“你好不容易回鹿川,还要在李亮手下工作一年,我必须得照顾好你才行。”陈老师如是说。
二十分钟的车程之后,车开进了一间小区的地库里。
“鹿川变化很大吧?”陈老师问。
“嗯,我记得原来没有这么多高楼。”我说,“不过,好在我原来也对鹿川了解很少。”
“对,确实,你来了鹿川就进鹿川中学读书,还是住校生,本来也不熟悉鹿川。”
陈老师把车开进了停车位里。
“这是您新换的房子吗?”我问。
陈老师的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等下你就知道。”
我们坐着电梯上楼,止步在了防盗门前,陈老师用指纹打开了门,推门走进了房间。
“欢迎回家,盛寒。”陈老师站在门口,对我说。
我抬脚,走进了房门。
脚下摆着两双拖鞋,陈老师换上其中一双,我踩上了另一双。
我走进了客厅,午后的阳光灌满房间,洁白的沙发一尘不染,一切井井有条。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精装小公寓,喜欢吗?”
我点点头。
“在鹿川期间,你就住在这里吧。既然都回家了,跟其他人一样住在医院的宿舍里可不像话。”陈老师说。
我茫然地看着陈老师。
“这是我妈妈名下的公寓,”陈老师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你要替我保密,你李亮叔叔不知道这里。”
“您母亲,她这些年,身体还好吗?”我问。
“她很好。”陈老师笑着说,“前几年,市里的老年大学找到她,请她去带合唱团,她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下星期三晚上,合唱团还有演出,我们到时候一起去看。”
“好。”我笑着点了点头。
晚饭是在陈老师早早预定好的一间“私房菜”餐厅,入口看起来像是一户人家的大门。
门口装着摄像头,车牌被识别过之后,门缓缓打开。
我们直接被带到了一个包间里,落座,我翻动着立刻被递上的菜单。
每道菜我都想吃,翻来翻去,看得眼花缭乱。
“回鹿川第一顿,点你想吃的。”陈老师笑着说,“吃不完我们可以打包。”
服务员一边为我倒茶,一边说:“今天就两位的话,我可以让后厨做成小份。”
“小份好。”陈老师看着服务员说,“方便吗?”
“方便,方便,”服务员说。
凉菜很快上了桌。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包间的门。
“哟,我说呢,那尊大佛来了,能让我们小妹吩咐后厨上小份菜。您过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啊。”
陈老师坐在座位上,两个人隔着餐桌,无比热络地寒暄着。
“这是我女儿,”陈老师笑着,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轻轻摸着我的脖子。
陈老师的指尖有些凉,感受到陈老师的触碰,我立刻涨红了脸,坐在原地,浑身发麻,几乎无法动弹。
“陈灼?”男人看着我说,“我还是头一回见。”
“认错了,这是盛寒。”
“你有两个女儿?”男人仔细看着我的脸,“没听说过啊。”
“现在你听说了。”
男人大笑了几声。
“刚从沪城回来,我带她来吃点儿家里的菜。”
“那我不打扰了。”
又几句寒暄和恭维之后,男人离开了房间。
“他是这儿的老板。”陈老师对我说。
陈老师指尖的触感还在我的皮肤上停留,再加上陈老师把我介绍为她的“女儿”。
我感到惊喜,也同时感到了近乎窒息的矛盾和绝望。
“怎么光看不动筷子?”陈老师说着,夹了一块酱牛肉进我的碗里,“快尝尝。”
我拿起筷子,把菜夹进了嘴里,食之无味。
直到热菜上了桌,我的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一边夸着好吃,一边夹着菜。
陈老师吃得很少,一边摇晃着红酒,一边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连声叮嘱我说:“慢点儿吃。”
主食是放在小锅里的焖面。
盖子打开时,整个房间都飘着焖面的香味。
我满眼闪着亮光,看着服务员把焖面盛在了小碗里。
陈老师突然笑了出来。
我转头看向她。
“你看你,口水都流桌上了。”陈老师笑着说。
“太馋这个了。”我接过碗,用旋风般的速度吃完了碗里的焖面。
“还合胃口吗?”
“好吃!”
在我抱着焖面的小锅,几乎要舔锅底的时候。
“要再加一份吗?”
“不了,”我摇摇头,“吃好了。”
陈老师笑了笑。
我低头夹着焖面的残渣。
“你这次回来,没告诉你爸爸妈妈对吗?”陈老师问。
“没有。”我低着头说,“我打算过几天跟我姐说一下,但不打算知会我爸妈了。”
陈老师只是点点头,没有评价什么。
餐后,陈老师说要叫代驾回家。
“我来开吧,老师。”我说。
“好啊。”陈老师有些惊讶,“什么时候学了车?”
“去澳洲前学的。”我笑着说。
陈老师点点头,把钥匙递到了我手上。
几乎喝下一整瓶红酒的陈老师,扶着额头靠坐在副驾驶里,脱掉了脚上的高跟鞋。
如果说。在申请回到鹿川时,对和陈老师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其他想象,那我绝对是在欺骗自己,也在欺骗正在听我故事的所有人。
鹿川的街道变得宽阔,高耸入云的楼一幢接着一幢。
这座被我遗忘在记忆当中的城市,在12年里翻天覆地。
可是当我看向副驾驶的陈老师,看向陈老师的我也已经翻天覆地,我的心中满是妄念,可我,可我却不敢期待陈老师有任何变化。
我不敢期待陈老师可以接受真正的我,接受的真正的我的妄念。
在陈老师仔细经营着的生活里,或许有放置另一个“女儿”的空间,但必定没有任何放置这样的我和我的妄念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