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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漏更深,故佩生凉 ...

  •   景和二十三年,秋露渐重。距姜云眠嫁入陆府仅仅只剩两日,坤宁宫偏殿的檐角已悬了半串冰棱,白日里被日头晒得半化,夜里又冻得坚硬,像极了这宫墙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心,她却忘了人心才是最复杂的。

      姜云眠歪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看宫女们进进出出的将一匹匹云锦铺开在地上。绯红的、藕荷的、月白的,丝线里织着缠枝莲与并蒂莲,都是嫁妆里的衣料。挽月蹲在她脚边,替她剥着岭南进贡的荔枝,果皮裂开时溅出些微甜的汁水,落在锦垫上,晕开小小的红痕。

      “公主,陆府那边遣人送了些东西来。”挽月轻声道,眼尾瞟着廊下那几个沉甸甸的木箱。

      姜云眠没应声,只捻起一颗荔枝,剥了皮,果肉莹白如凝脂,入口却没什么滋味。她想起去年此时,赵珩也是这样替她剥荔枝,指尖沾了汁水,就往她鼻尖上点,笑得像偷了蜜的孩子,那时的荔枝,是甜进骨子里的。

      可时光总是过得最快的,留不住想留的东西,此时的她身边却少了他,少了那个会给她剥荔枝的少年郎。

      “打开看看吧。”她终是开了口,声音懒倦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箱子打开,里面是些寻常的物件:一叠叠素色的宣纸,几方上好的徽墨,还有一套青玉笔洗。最底下压着一卷画,铺开来看,是幅寒江独钓图,笔力苍劲,墨色沉郁,竟是陆瑾康的手笔。

      “陆大人倒是有心。”挽月试图说句圆场话,却被姜云眠冷冷打断:“收起来吧,看着碍眼。”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菱花窗。夜风卷着桂花香涌进来,带着些微的凉意。宫墙之外,隐约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已是三更天了。

      这宫墙,困住了她十七年。从前觉得是安稳,如今才知是樊笼。而两日之后,她就要从这一个樊笼,迁入另一个更深、更冷的樊笼里去,像一只金丝雀被永远的困住,困在这宫墙之内。

      忽然,院墙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在了梧桐树上。姜云眠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窗棂。这声音……太熟悉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一道月白色的身影从墙头翻落,带起几片枯叶,悄无声息地落在青石砖上。来人穿着常服,腰间悬着块羊脂玉,墨发被夜风吹得微乱,正是本该在东宫闭门思过的太子赵珩。

      他抬头望过来,目光撞进姜云眠的眼里,像两簇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星火。

      “阿眠。”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未散的酒气,还有些说不清的颤抖。

      姜云眠后退半步,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该喊人,该斥责他擅闯宫闱,该将他推出去——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珩一步步走近,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眼底的红丝。他大约是喝了不少酒,平日里温润的眉眼此刻染上几分偏执,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痛楚。

      “他们说,你要嫁给他了。”他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声音哑得厉害,“阿眠,是真的吗?”

      姜云眠别过脸,望着窗台上那盆快要枯萎的兰草。“父皇的旨意,还能有假?”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太子殿下,您该守您的规矩,我也该……认我的命。”

      “我不认!”赵珩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那道旨意,我不认!阿眠,你等我,再等我些时日,我一定会求父皇收回成命!”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酒气和急切,烫得姜云眠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想甩开他,想说“不必了”,可看着他眼底的挣扎,那些话终究是哽在了喉咙里。

      三年前的上元节,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也是翻墙进来的,手里提着一盏兔子灯,灯影里映着他含笑的眼。“阿眠,”他说,“等我当上太子,就奏请父皇,以国礼聘你为妃。这宫里的规矩,我替你守;这世间的风雨,我替你挡。”

      那时的承诺,犹在耳畔。可如今,他已是太子,她却要嫁给别人了。

      “赵珩,”姜云眠终于抬起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还记得太液池边的话吗?你说……”

      “我记得!”他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我什么都记得!阿眠,是父皇逼我的,他说若我不答应,就废了我的太子之位,还要将你远嫁漠北……我不能失去你,更不能……”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用力将她拥进怀里。他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味道。姜云眠的脸颊抵着他的衣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在敲打着她早已破碎的心。

      “对不起,阿眠,对不起……”他反复呢喃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悔恨,“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只要我站稳了脚跟,一定……一定把你接回来。”

      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他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姜云眠伸出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知道这承诺或许是空话,知道这拥抱不过是镜花水月,可她还是贪恋这片刻的温暖。

      “赵珩,就只剩两日了,”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怕……”

      怕嫁入陆府,怕面对那个冷如冰霜的男人,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像他这样,会在雪夜给她送一碗热汤,会在她受委屈时替她撑腰。

      赵珩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别怕,”他低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有我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她的掌心。那物件带着他的体温,冰凉坚硬,形状圆润。姜云眠摊开手,借着月光一看,是块白玉佩,上面用阴刻的手法雕着一个“珩”字,笔触遒劲,正是他的名字。

      “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护身符,”赵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郑重,“你带着它,就当我在你身边。阿眠,等我。”

      姜云眠握紧了玉佩,玉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却奇异地让她安定了些许。她点了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胡乱地“嗯”了一声。

      墙外忽然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赵珩身子一僵,猛地松开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无奈,还有一丝决绝。

      “我走了,保重。”他说。

      不等姜云眠回应,他转身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几片被带落的梧桐叶,缓缓飘落在青石砖上。

      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桂花树的沙沙声。姜云眠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玉佩上的“珩”字硌着掌心,像是要刻进肉里。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地上。刚刚那温暖的怀抱,那郑重的承诺,仿佛一场短暂的梦。梦醒了,只剩下冰冷的月光和这块带着他体温的玉佩。

      “公主……”挽月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看着她孤零零的背影,眼圈也红了。

      姜云眠没回头,只是将玉佩小心翼翼地塞进衣襟里,贴在胸口的位置。那里能感受到玉的凉,也能感受到自己慌乱的心跳。

      “挽月,”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他会来接我吗?”

      挽月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这宫墙里的承诺,从来都像风中的烛火,看着亮,实则一吹就灭。可她看着自家公主眼里那点残存的希冀,终究还是低声道:“会的,公主,太子殿下心里是有您的。”

      姜云眠没再说话,只是转身回了殿内。殿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地上那些尚未收起的云锦,红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却暖不了这满殿的清冷。

      她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眉如远黛,眸若秋水,只是眼底的红丝和泪痕,泄露了所有的脆弱。她伸出手,抚摸着胸口那方玉佩的轮廓,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一路凉到心底。

      两日之后,她就要穿着这身嫁衣,嫁入陆府了。那个男人,是父皇用来制衡太子的棋子,也是横亘在她和赵珩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这块刻着“珩”字的玉佩,是赵珩留给她的承诺,还是……最后一点念想?

      夜漏更深,窗外的月光渐渐移过窗棂,落在铜镜上,映出一片清冷的光。姜云眠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闭上了眼。

      或许,从一开始,她和赵珩的缘分,就注定要困在这宫墙与权谋里,不得自由。而这块玉佩,终将成为一段旧梦的凭证,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偶尔被想起,带着一丝甜,更多的,却是化不开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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