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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番外(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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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流动的意义,变成一潭黏稠、静止、散发着消毒水与绝望气息的死水。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足够将最尖锐的痛楚磨成一种麻木的习惯,也将最深刻的恨意熬煮成一种扭曲的依赖。
柏朝蜷在窗边那把磨得发亮的塑料椅上,目光空茫地落在窗外一成不变的、被铁丝网切割的天空。她的皮肤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薄薄地绷在嶙峋的骨骼上。眼神大多数时候是空的,像两口干涸了太久的枯井。
但某些时候,井底会骤然掀起剧烈的、毁灭性的风暴。
比如当柏盛提着水果和崭新的、印着幼稚图案的睡衣走进来时。他那张被岁月和愧疚刻画出痕迹的脸,那双总是带着小心翼翼和近乎乞求神情的眼睛,会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柏朝那片死寂的脑海深处。
“滚——!”尖叫声瞬间撕裂病房虚假的平静,嘶哑得不像人声,带着积攒了十年的、腐臭的怨毒。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濒死的母兽,抓起手边任何能抓到的东西——水杯、药瓶、甚至是她自己的枕头——用尽全身力气砸过去。“滚出去!看见你我就恶心!是你!都是你——!!”
咒骂,哭嚎,唾沫星子飞溅。直到护士匆忙赶来,按住她剧烈挣扎、簌簌发抖的身体,那针镇定剂冰凉的液体推入血管,她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下去,只剩下空洞的眼睛瞪着天花板,嘴唇无声地翕动,一遍遍诅咒着那个她曾经最依赖的哥哥。
而叙博城来时,是另一种炼狱。
他来得更沉默,通常只是放下一些生活用品,在她不远处安静地坐一会儿。他衰老得比柏盛更明显,背脊微驼,鬓角早已花白。但只要他一出现,柏朝那死水般的目光就会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他脸上。
尤其是他的眼睛,那轮廓,那偶尔流转的、被沉重痛苦压抑着的温和光芒……太像了。像到每一次看见,都像有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口早已腐烂的伤口里反复剐蹭,带来新鲜而剧烈的、令人窒息的疼痛。
她会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安静地流淌下来。然后,她会像梦游一样站起身,一步步挪过去,伸出枯瘦的、不停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颊,他的眉骨,仿佛在确认一件易碎的、来自远古的珍宝。
最后,她通常会崩溃地扑进他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把脸埋进他那件总是带着室外寒气的旧外套里,发出一种类似小动物哀鸣般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呜咽。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身,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叙博城从不推开她。他只是僵硬地、笨拙地站着,任由她抱着,听着她那破碎的、含混不清的、反复念叨着某个名字的哭泣。他的眼眶也会发红,然后死死闭上,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承受着这迟来的、借由他弟弟相似面容而降下的、无声的凌迟。
十年。就在这恨与依赖、尖叫与无声哭泣的交替循环中,缓慢地、窒息地流逝。
直到第十年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午后。
阳光依旧没能穿透厚厚的云层和铁丝网。柏朝异常地安静。她没有蜷在窗边,而是平静地、甚至算得上配合地吃了护士送来的药,喝光了水。然后,她慢慢走到床边,躺下,拉平整了那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她的眼神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的清明。仿佛持续了十年的浓雾骤然散去,露出的不是生机,而是早已被腐蚀殆尽的、冰冷的荒原。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床头柜上那个她从不允许任何人碰的、上了锁的小铁盒。她用藏在枕下的一把小钥匙——那是她某次混乱中从护士车上偷摸下来的——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多少东西。一张被摩挲得边缘发毛、褪了色的旧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着球衣,笑容灿烂。还有那封,最终被她哥哥含着泪、颤抖着交给她的、来自十年前的情书。
「祝柏朝长命百岁。」
她极轻地、极慢地用手指抚过那行字。指尖冰凉,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她将那封信仔细地、平整地贴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又从铁盒最底下,摸出了一小板她多年来偷偷藏起来、一点点积攒下的、本该每日服用的药片。白色的,小小的,像一把凝固的雪。
她没有丝毫犹豫,平静地、近乎虔诚地,将那一把足够剂量的白色药片,全部塞进了嘴里。干涩地、艰难地,用唾沫将它们一点点吞咽下去。喉咙滚动,发出细微的、决绝的声响。
药片滑入食道,落入胃袋,像一场无声的雪崩,迅速覆盖掉所有感知。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逐渐变轻,变冷。那纠缠了她十年、夜以继日的尖叫、哭泣、咒骂、痛苦……所有喧嚣的声音,都像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
在彻底沉入那片永恒的、冰冷的黑暗之前,她涣散的瞳孔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吐出几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若游丝的音节。
那声音里,没有恨,没有怨,没有十年的疯癫与痛苦。
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疲惫到了极致的——
“春阳……”
“我来找你了。”
最后一点微弱的呼吸,断了。
病房里,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阳光依旧没能照进来。
她悄无声息地死掉了。带着那封祝她长命百岁的信,终于去赴了一场迟到了整整十年的、生死相隔的约会。
解脱了。
死后世界,无垠的微光之中。
时间与空间的刻度在此刻彻底消融,化作一片温柔托举的虚无。没有刺痛视网膜的强光,没有冰冷的器械,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只有一种弥漫在感知里的、暖融融的、乳白色的微光,像最轻柔的纱幔。
然后,她看见了他。
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不再是病床上那具冰冷蜡像,也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绝望泪痕的少年。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轮廓清晰却又不可思议地柔和。穿着她最熟悉的、那件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清晰好看的腕骨。
他的脸庞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光感的润泽,没有丝毫病态或死亡的阴影。那双眼睛——那双她曾在梦里描摹过千万遍、最终只敢在与他相似的兄长脸上贪婪偷窥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专注地凝视着她。里面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挣扎,没有了小心翼翼的卑微,只剩下一种沉淀了太久太久、几乎化为实质的、浩瀚如星海的温柔与等待。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不是大笑,不是强颜欢笑,是一种穿越了无尽时间长河、卸下了所有重负后,终于等到归宿的、平静而深切的欣慰。
“朝朝。”他开口。声音不是透过空气振动传来,而是直接、清晰地响在她的意识深处,像最温暖的泉水涓涓流过干涸龟裂的河床,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抚平一切创伤的柔和力量,却又因那漫长等待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的磁性。“我等了你好久。”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那扇禁锢了她所有情感、被十年疯癫和痛苦锈蚀的门。没有尖叫,没有崩溃,没有迟疑。柏朝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像一枚被磁石牢牢吸引的指针,猛地朝他扑了过去!
脚步虚浮却急切,撞进那个她思念了三千多个日夜、在梦里触碰过无数次却总是化为虚无的怀抱。
手臂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环住他的腰身,手指用力攥紧他背后的衬衫布料,仿佛要透过这真实的触感确认这不是又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脸颊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没有血腥,没有雨水,没有药味,只有一种干净的、像是阳光晒透后的清新织物和独属于他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真实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过来,温暖而稳定。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感受到他同样用力回抱的手臂那坚实的力量,感受到他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那轻柔而珍重的力度。
“春阳……”她终于哭出声,不是歇斯底里,不是绝望崩溃,而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混合着巨大委屈、无尽思念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的汹涌泪水。滚烫的液体瞬间涌出,浸湿了他肩头的布料,声音闷在他颈间,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裹着浓重的鼻音和泣音,“春阳……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她语无伦次,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话。像迷路太久终于归家的孩子,除了哭泣和诉说这最简单的思念,再也找不到别的言语。
他更紧地抱住她,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脑,手指轻柔地穿插入她发间,另一只手在她背后缓慢地、安抚地拍着,动作带着无限的耐心和疼惜。
“我知道。”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令人心碎的包容,“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微微侧过头,干燥而温暖的唇轻轻贴了贴她的太阳穴,那触感真实而坚定,驱散了所有盘踞不去的寒冷和恐惧。“不哭了,朝朝。不哭了。我等到你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最后那句话,像最郑重的承诺,落在她耳中,也落在她终于不再疼痛、被温暖充盈的心尖上。
她在他的怀抱里,在他一声声低柔的安抚和那真实存在的体温包裹下,哭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十年间所有的泪水一次流干,将所有无人可诉的委屈和痛苦都在这个迟来的拥抱里彻底洗净。
泪水是咸涩的。
拥抱是温暖的。
他的心跳声透过相贴的胸膛传来,平稳,有力,一声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像最安神的乐章。
虐了十年的心,在这一刻,被这失而复得的拥抱和温柔低语,浸泡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极致的微甜。
酸涩依旧在背景里隐隐作痛。
但此刻,拥抱的真实,压过了一切。
他背着她,步伐稳而轻,走向那片温暖光源的最深处。她的重量对他而言似乎不存在,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柏朝的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脖颈,脸颊贴着他温热的颈侧,能感受到脉搏平稳有力的跳动。那宽阔的背脊熨帖着她冰冷了太久的胸腔,带来一种近乎灼热的安心感。
寂静中,只有彼此呼吸和心跳的声音交织。
她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闷在他的皮肤上,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和积压了太久的、腐烂般的自卑:“我疯掉了……十年……我变得……很丑了……”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荆棘,从喉咙里艰难地刮出来。
叙春阳没有丝毫停顿,甚至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相贴的胸腔传来,轻震着她,带着一种能融化所有坚冰的、毋庸置疑的温柔和纵容。“没关系。”他侧过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廓,气息温热,“我爱你,朝朝。”不是安慰,是陈述。像在说一件如同日出日落般自然且永恒的事实。
简单的三个字,像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破了她所有强装的平静和那层厚厚的、用十年疯癫筑起的痂。巨大的酸涩和委屈排山倒海般涌上,眼泪瞬间决堤,滚烫地渗进他颈间的衣料。
“春阳……”她哭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那时候……我不该推开你……我不该说那种话……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忏悔的话像开了闸的洪水,混合着痛苦的哽咽,汹涌而出,“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他又笑了。笑声里没有一丝阴霾,没有丝毫芥蒂,只有一片浩瀚如海的、彻底的理解和包容。他托着她腿弯的手臂稍稍收紧,给她更踏实的支撑。
“我从来都不怪你。”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温暖的雨滴,落进她悔恨交加的心湖,“因为你是柏朝。”
他顿了顿,像是在强调一个至高无上的真理,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奇异的、宠溺般的理所当然:“就算你把我杀了,我也爱你。”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又像最温柔的羽毛,同时劈中她和抚慰了她。她猛地收紧了环住他脖子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掌心,哭得不能自已,却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彻底揉进他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两人沉默地在这片温柔的微光中前行,仿佛要走完那错失的十年光阴。
良久,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包含着无尽岁月的重量,轻轻地、一字一顿地,敲在她的心尖上:
“柏朝,我说过让你长命百岁。”
这句话不再是诅咒,不再是审判。从他的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承诺?
然而,就在这句话的尾音缓缓消散的瞬间——
所有的温暖、触感、微光……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抽走!
冰冷的、坚硬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现实,如同万吨海水,轰然压回!
视野剧烈晃动、模糊、然后重新聚焦——
是医院单调冰冷的、布满细小裂纹的白色天花板。耳边是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刺耳的“滴滴”声,像冰冷的铁钉一下下敲打着太阳穴。鼻腔里充斥着药水、塑料管和一种衰败身体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喉咙里插着东西,阻碍了呼吸,带来强烈的异物感和窒息般的恶心。全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充斥着绵密而深沉的无力感和钝痛。
意识,猛地、彻底地,摔回了这具破败的、被强行挽留住的、仍然在痛苦呼吸的□□里。
长命百岁。
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是祝福。
是即便死亡,也不被允许。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