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校》景遇繁栀

34、他走了

　　和好一周后，放学后的空教室。
　　夕阳把教室切割成明暗两半。叙春阳靠着柏朝的课桌，一条长腿微曲，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单调的轻响。柏朝坐在座位上，低头假装整理笔记，纸页边缘被她捏得微微卷曲。
　　空气里有种黏稠的、小心翼翼的安静，和过去一周那种带着试探和劫后余生的激动不同。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开始从那些被匆忙掩埋的废墟下渗透出来。
　　“今天……”叙春阳先开了口，声音不高，试图打破这令人不适的沉寂，“……数学测验最后那道大题，你解出来了吗？”
　　柏朝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墨点。“没。”她回答，声音有些闷，“时间不够。”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窗外归巢的鸟雀在不厌其烦地鸣叫。
　　他敲打桌面的手指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甚至是笨拙的随意：“那个……我哥说，市中心新开了家电玩城，设备挺新的……就是，我们上次……你去过的那家，好像要倒闭了。”
　　“电玩城”三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破了那层勉强维持的平静。柏朝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她没抬头，只是更用力地压着手中的笔。
　　“是吗。”她应道，听不出情绪。
　　叙春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掠过一丝懊恼。他站直身体，走到她课桌的另一侧，半蹲下来，试图捕捉她低垂的视线。
　　“朝朝。”他叫她，声音放得很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就我们俩。”
　　柏朝终于抬起头。夕阳的光线恰好落在她脸上，照得她眼睛清澈得有些过分，里面映出他带着小心期盼的脸。她看着他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
　　“你不用这样，”她说，声音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却像一把小刷子，蘸着冰水，轻轻刷过他的心口，“不用特意找话说，也不用……补偿什么。”
　　叙春阳脸上的那点期盼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开来。他半蹲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定了格的雕像，只剩下眼底逐渐漫上来的慌乱和痛色。
　　“我不是……”他急于辩解，声音有些发急，“我没有觉得是补偿！我只是想……”
　　“想回到以前那样？”柏朝轻声接过他的话，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弧度却比哭还让人难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起放学，一起去电玩城，一起……”
　　她顿住了，后面那个“偷看你踢球”被无声地咽了回去。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叙春阳的脸色白了几分。他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起时，里面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诚恳。
　　“回不去了，我知道。”他声音哑了下去，每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我比谁都清楚……我造成的那些……裂痕，它们就在那儿。我每一天……每一天都能看见。”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想要碰碰她放在桌上的手，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虚虚地悬在那里。
　　“我不是想抹掉它们……朝朝，我抹不掉。”他看着她，眼神痛苦而执拗，“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在那些裂缝旁边，……再种点别的什么东西。哪怕……长得慢一点，难看一点……也行。”
　　他的指尖终于轻轻落下，覆盖在她微凉的手背上。不是紧握，只是一个轻柔的、带着无尽悔愧和不确定的触碰。
　　“给我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行吗？”他问，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带着一种把自己全部剖开后的脆弱，“我们就……慢慢走。走到哪儿算哪儿。你要是觉得……实在走不下去了，你就告诉我。我……”
　　他哽了一下，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那未竟的语义比说出来更让人心酸。
　　柏朝感受着手背上那一点小心翼翼的、带着颤抖的温热。酸涩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的心脏一阵阵发紧，发疼。她看着他那双通红的、盛满了卑微和希冀的眼睛，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同样不好过的模样。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鸟叫声都歇了。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翻转了手掌。
　　不是一个热烈的回握。只是摊开了掌心，默许了他那一点小心翼翼的停留。
　　叙春阳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难以置信。随即，巨大的、酸楚的浪潮冲垮了他强撑的镇定。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她摊开的掌心边缘，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动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滚烫地灼烧着她的皮肤。
　　柏朝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安慰。只是任由他靠着，另一只垂下的手，在课桌底下，悄悄攥紧了自己的校服裤缝，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夕阳沉得更低了，教室里的阴影逐渐蔓延，将两人笼罩其中。
　　和好如初？
　　不。
　　只是两个带着满身裂痕的人，笨拙地、艰难地，在满地狼藉中，试着重新辨认彼此的方向。
　　路还很长。每一步，都踩着过往的碎片，酸涩刺疼。
　　深秋，夜自习后的教学楼走廊，灯火通明，人声渐稀，柏朝高二就搬来了学校宿舍。
　　柏朝抱着几本厚重的习题册，肩膀垮着，眼皮沉得快要黏在一起。一天的疲乏像潮水般涌上来，让她只想立刻瘫倒在宿舍床上。她低着头，混在稀疏的人流里，朝着楼梯口机械地挪动。
　　就在拐角，几乎撞上一个人。
　　她皱着眉抬头，下一秒，呼吸和脚步同时滞住。
　　是叙春阳。他斜倚在墙边，像是特意等在那里。走廊顶灯冷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将他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青黑照得无所遁形。他手里捏着一盒插好吸管的牛奶，是温的，包装袋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给你。”他递过来，声音有些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视线落在她怀里那摞沉重的书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柏朝看着那盒牛奶，没有立刻去接。胃里确实空得发慌，但一种更深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感攫住了她。她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她的沉默似乎让他有些无措。他举着牛奶的手没有收回，指尖微微用力，捏得纸盒轻微变形。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试图找一个话题，目光扫过她抱着的习题册最上面那本摊开的数学卷子，上面几个鲜红的叉叉刺眼。
　　“这道题，”他指了指，“辅助线应该做这里。”他的声音放得更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试探，“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他往前稍稍凑近了一点，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合着夜风的微凉，侵入她的感官。那是一种她曾经贪恋无比的气息，此刻却像无形的针，轻轻扎在她心上。
　　柏朝猛地往后退了半步，动作快得甚至有些失礼。
　　叙春阳的动作瞬间僵住。举着牛奶的手停顿在空中，递出的讲解姿态也凝固了。他脸上的那点柔和期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一种被无声拒绝后的苍白和狼狈。走廊的灯光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那里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碎裂开来，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缓缓垂下举着牛奶的手，另一只原本想指点卷子的手也无声地攥紧，塞回了校服口袋。指尖擦过粗糙的布料，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两人之间，隔开了一步的距离。这一步，却像是隔着一整片无法逾越的、冰冷的荒原。
　　“……不用了。”柏朝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自己……再想想。”
　　她避开了他的视线，目光落在他校服外套的第二颗纽扣上。那里有一小块不起眼的磨损。
　　“牛奶……”他声音低哑，几乎听不清，“趁热喝。”
　　“嗯。”柏朝应了一声，依旧没有去接那盒牛奶的意思。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书，仿佛那是唯一的盾牌，“谢谢。”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压得人胸口发闷。走廊尽头最后几个学生的笑闹声远去，只剩下头顶灯管发出的微弱电流声。
　　叙春阳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路边的雕像，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力打破这僵局的挫败和浓重的哀伤。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他拼命想要弥补的、想要重建的东西，正像沙一样从指缝间溜走。他每一次小心翼翼的靠近，换来的都是她更谨慎的退避。
　　那不是厌恶，不是恨。是一种更让人绝望的……不知如何是好。
　　柏朝看着他眼底那片迅速黯淡下去的光，和那双无力垂落的手，心脏像是被泡进了一缸浓度极高的柠檬汁里，酸涩的汁液争先恐后地钻进每一个毛孔，刺痛难当。她知道他在努力，她知道他每一下试探背后的笨拙和惶恐。可她就是……没办法自然地接过那盒牛奶，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歪着头听他讲题。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即使勉强粘合，裂痕也无处不在，轻轻一碰，就咯得人生疼。
　　“我……先回宿舍了。”她最终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好。”他哑声回应，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早点休息。”
　　柏朝没有再看他，抱着她那堆沉重的书和更沉重的心情，低着头，从他身边慢慢走了过去。
　　叙春阳没有动，也没有再叫住她。他只是站在原地，听着她的脚步声一声声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拐角。
　　冷白的灯光下，他久久地看着手里那盒渐渐失去温度的牛奶，包装袋上的水珠汇聚成一道细小的水流，无声地滑落，滴在他干净的鞋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狼狈的湿痕。
　　他最终也没有喝掉它，也没有扔掉它。只是那么拿着，像握着一个冰冷而徒劳的证明。证明他试图送出的温暖，和她无法接收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