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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他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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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期末考前夜,图书馆闭馆后。
最后一盏顶灯熄灭的嗡鸣声还在空气里震颤,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图书馆偌大的阅览区。只剩下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牌,在远处投来一点微弱、冰冷的光,勉强勾勒出书架森然的轮廓,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
柏朝还僵在哲学类书架的最深处,背脊紧贴着冰冷得渗人的金属书架隔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一本硬壳书粗糙的书脊边缘,几乎要磨破皮。她只是想找个绝对安静的角落,啃完最后几页令人头疼的政治经济学原理,却忘了时间,被彻底锁在了这片知识的坟场里。
脚步声。
很轻,带着一种迟疑的探索,从阅览区另一头的黑暗里传来,一步一步,敲打在死寂的水磨石地面上,也敲打在她骤然缩紧的心口。
她屏住呼吸,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里,祈祷那只是保安例行巡逻的最后检查。
那脚步声却目的明确,绕过一排排书架,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藏身的这排书架入口。
幽绿的光线将来人的影子拉得颀长而扭曲,投落在她脚前的地面上。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叹息包裹的确认。
“柏朝。”
是叙春阳。他的声音低哑,被过分的安静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疲惫的、尘埃落定的确然,仿佛他找了她很久,终于在这里将她捕获。
柏朝的心脏猛地一撞,随即像是被那声音冻住,沉甸甸地坠下去。她没应声,也没动,只是更紧地贴住了书架,仿佛它能提供某种可怜的庇护。
黑暗中,她能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他似乎在入口处站了很久,久到柏朝几乎以为他变成了另一尊沉默的书架雕塑。
终于,他动了。他没有打开手机照明,似乎不愿让任何刺目的光亮打破这黑暗诡异的平衡,只是凭借着对书架布局的模糊记忆和那点可怜的绿光,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她所在的最深处走来。
他的身影逐渐从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晰,最终停在她面前,隔着一臂的距离。黑暗中,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投下来的、带着无形压力的视线,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冬日寒气与图书馆旧书尘埃的味道。
“我也被锁里面了。”他陈述,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找一本参考书,忘了时间。”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两人交织的、刻意放轻的呼吸声在充斥着纸质霉味的空气里缠绕。
“冷吗?”他又开口,这次声音里带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涩意。
柏朝抱紧了手臂,校服外套根本抵挡不住夜深入骨寒意。但她摇了摇头,尽管知道他未必看得清。“还好。”声音干巴巴的,挤出喉咙。
他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短促,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无尽的自嘲和苦味。“我冷。”
他说。然后,柏朝听见一阵细微的衣料摩擦声。他脱下了他的羽绒外套。接着,那件还残留着他体温的、蓬松柔软的外套,带着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气息,不容拒绝地、轻轻披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重量和温度骤然降临,柏朝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要挣脱。
“穿着。”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是疲惫的强硬。一只手按在了她肩头的外套上,阻止了她褪下的动作。他的指尖隔着厚厚的羽绒服,依旧能感受到一丝冰凉的力度。
那力度和温度形成了诡异的反差,让她瞬间僵住,动弹不得。
“白天……”他再次开口,声音就在她头顶前方,很近,呼吸的热气几乎要拂过她的发丝,“走廊上……我不是……”
他顿住了,似乎在艰难地挑选词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沉重的湿气。
“我不是故意要挡你的路。”他终于说完,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剖白般的艰难,“我只是……想跟你说句话。随便什么……都好。”
柏朝低着头,鼻尖萦绕着他外套上干净的味道,那温度像是一种无声的酷刑,灼烤着她冰凉的皮肤和更冰凉的心脏。白天那一幕猝然回闪——他抱着篮球,和几个队友站在走廊中央谈笑,她抱着书低头想快速穿过,他却像是无意般侧身一步,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猛地停住,抬头撞见他低垂的视线,那眼神复杂难辨,她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绕开,心脏狂跳了一路。
原来,不是无意。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继续说着,声音低哑,在黑暗里流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痛楚,“怕说错,怕你烦,怕看到你……又想躲开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她肩头的外套上收紧了些,布料发出细微的呻吟。
“每次……好不容易鼓起点勇气,走到你教室后门……看到你低着头写字,或者和旁边的人说话……就……”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明显的颤抖,“……就觉得自己特别多余。特别……可笑。”
柏朝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酸涩的浪潮一阵阵涌上眼眶。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细微的血腥味。
“那盒牛奶……”他忽然提起,声音更低了下去,浸满了无力的涩然,“最后……我喝掉了。很凉……胃疼了半天。”
他像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却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柏朝心上。她想起那天他苍白着脸回到教室,趴在桌上很久都没动。
“我知道……回不去了。裂痕就在那儿,我每天都能看见……摸到。”他的声音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压抑的情感像潮水般试图冲破堤坝,“我试过……想把它盖起来,假装看不见……可是不行……它就在那儿……时时刻刻提醒我……我搞砸了什么……”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按在她肩头的手微微发抖。
“我不是要你原谅我……朝朝……我不配。”他终于叫了她的名字,那两个字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滚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悔和绝望的温柔,“我就只是想……能不能……偶尔……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让我……稍微靠近一点点……就一点点……”
他的声音哽住了,彻底破碎开来,剩下的话语被压抑的、极度痛苦的哽咽取代。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在她头顶的书架上,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柏朝眼中决堤而出。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她终于抬起手,不是推开他,而是死死抓住了肩上那件羽绒服的前襟,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茫茫冰海里唯一的一块浮木。
她的哭声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破碎。
听到她的哭声,叙春阳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黑暗中,他慌乱地想去擦她的眼泪,手指却颤抖得不成样子,只能徒劳地悬在半空。
“别哭……朝朝……别哭……”他语无伦次,声音沙哑得厉害,自己的眼眶也红得彻底,却强忍着不肯让那冰凉的液体落下,“是我不好……我又惹你难过了……我……”
他说不下去,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痛将他淹没。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将她整个人,连同那件宽大的羽绒服,一起用力地、紧紧地环抱住。手臂箍得死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冰冷的体温去温暖她,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柏朝没有挣脱。她把脸深深埋进他胸前冰冷的、只穿着一件毛衣的胸口,泪水迅速浸湿了单薄的织物。她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味道,感受到他胸腔里同样剧烈而痛苦的心跳,以及那强忍着的、身体的细微颤栗。
两人在黑暗里紧紧相拥,像两只在寒冬夜里互相舔舐伤口、瑟瑟发抖的幼兽。所有的骄傲、防备、委屈、悔恨,在这一刻被冰冷的黑暗和滚烫的眼泪冲刷得无所遁形。
沉默了很久,只有彼此压抑的哭声和呼吸声。
直到柏朝哭得累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细微的抽噎。
叙春阳稍稍松开了些许力道,却依旧环着她。他低下头,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低低地在她耳边问,每一个字都像是最后的乞求:
“朝朝……我们……能不能试着……重新开始?”
“就从……这样……慢慢开始……行不行?”
柏朝在他怀里,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更紧地抓住了他背后的毛衣,布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图书馆外,呼啸的北风撞击着窗户,发出呜呜的悲鸣。
黑暗中,她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但他感受到了。
环抱着她的手臂,再一次,无声地收紧了。这一次,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小心翼翼和巨大的、令人心酸的战栗。
冰冷的图书馆深处,两个破碎的年轻人,在绝望的黑暗里,凭借着一点微弱的体温和汹涌的眼泪,终于找到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通往彼此的道路。
路还很长,很黑,每一步都踩在过去的玻璃渣上,酸涩刺骨。
但这一次,他们也许决定一起走。
初春,午休时分的学校天台,风依旧料峭。
阳光是有的,薄薄的一层,金箔似的贴在水灰色的水泥地上,没什么温度。柏朝靠着锈迹斑斑的护栏,手里捏着一个吃了一半的草莓奶油面包,奶油腻在指腹上,黏糊糊的。叙春阳站在她旁边,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既不至于远到生分,也绝不敢近到逾越那道看不见的界线。
他手里拿着一盒插好吸管的草莓牛奶,递过来。“甜的。”他说,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温和,像怕惊扰了什么。
柏朝目光落在牛奶盒上,顿了两秒,才接过来。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两人都像被微弱的电流蜇了一下,迅速分开。
“谢谢。”她低声说,吸管戳破锡纸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甜腻的草莓香精味道弥漫开来,和她手里面包的奶油味混在一起,闷得人有些发慌。
叙春阳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自己手里也拿着一个同样的面包,却没怎么动。他的视线落在她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耳廓上,想伸手帮她拢一下外套的领子,手指在身侧蜷缩了一下,最终只是无声地握紧,塞回了外套口袋。
“早上……”他寻找着话题,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数学课那道题,听懂了吗?”
“嗯。”柏朝应着,目光望着楼下空荡荡的操场。其实没太懂,但她不想说。不想开启任何可能延长这独处时间的对话,也不想承受他随之而来的、那种小心翼翼到令人窒息的讲解。
她的冷淡像一层薄冰,无声地蔓延开。叙春阳眼底那点微弱的光亮黯了黯。他沉默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面包,咀嚼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阳光偶尔从云层后探出一点,短暂地照亮他低垂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他最近睡得似乎都不太好。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黏稠的沉默。只有风声呼呼地吹过耳际。
过了一会儿,叙春阳像是终于无法忍受这令人心慌的寂静,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轻,几乎带着点试探的乞求:“周末……市图书馆有个新的自习区,听说很安静……要不要……”
“这周末要补课。”柏朝打断他,声音有些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她没看他,只是更紧地捏住了牛奶盒,纸盒发出轻微的变形声。
补课是事实,但并非全天。她只是……还没准备好。没准备好和他长时间待在一个封闭安静的空间里,没准备好面对他那无所不在的、补偿般的好,那好像一面镜子,时时刻刻照出他们之间无法弥合的裂缝和她的无所适从。
叙春阳的话头被猛地掐断,僵在原地。他看着她紧绷的侧脸和抗拒的姿态,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后面所有精心准备好的、关于那个自习区如何安静如何适合她复习的话,全都哽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受伤,像被针尖刺了一下,迅速被他垂下的眼睫掩盖。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那个同样没吃完的面包,奶油似乎也变得令人腻烦。
“哦。”他最终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剩下一种被反复拒绝后的麻木和疲惫,“那……下次吧。”
下次。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苍白的词。
柏朝听着他声音里那丝难以掩饰的失落,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酸涩的汁液弥漫开来。她知道自己在伤害他,用这种消极的退缩,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他努力伸出的手。可她控制不住。每一次他靠近,那些被否定、被抛却的记忆就像潮水般涌上来,冰冷刺骨,让她无法呼吸地想要逃离。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干巴巴的“谢谢你的牛奶”。
可就在这时,叙春阳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短促,空洞,带着浓浓的自嘲。
“这面包……”他晃了晃手里剩下的半个,奶油沾了一点在他指尖,“太甜了,是不是?甜得……有点发苦。”
他抬起头,看向她,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小心翼翼,只剩下一种近乎坦然的、深重的疲惫和酸楚。
“像我一样。”他轻声说,像是终于撕开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真实,“招人烦,是吧?”
柏朝猛地愣住,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击中,骤然缩紧。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那强装平静却已然破碎的眼神,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酸涩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淹没了她。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一口一口地,将那个甜得发腻的面包吃完,然后拿出纸巾,仔细地擦干净每一根手指,包括那点奶油渍。动作缓慢而认真,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吃完后,他拿起她放在护栏上、只喝了一半的草莓牛奶,很轻地问:“还喝吗?”
柏朝摇了摇头,喉咙哽得厉害。
他没说什么,拧开盖子,仰头将剩下的牛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着,吞咽下所有甜腻的、同时也是苦涩的滋味。
然后他把空盒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风大了,”他转过身,背对着风,替她挡去一些寒意,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回去吧,快打铃了。”
阳光终于彻底隐没在云层之后。天台上的光线黯淡下来,初春的风刮在脸上,带着未散的寒意,刺刺地疼。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下天台。
那盒甜腻的牛奶,那些没吃完的面包,那些试图靠近却又被无声推开的瞬间,都像这天气一样,裹着一层看似明亮的糖衣,底下却是尝不尽、化不开的酸涩。
和好如初?
不过是两个带着满身伤的人,在冰冷的现实里,靠着一点可怜的余温,互相依偎,又互相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