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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他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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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一周后,体育器材室,午后闷热,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
柏朝被体育老师打发来还一筐用旧的排球。器材室的门虚掩着,她费力地用肩膀顶开,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高窗投下几束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糜。
她刚把筐子放下,直起腰,就听见角落里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沉闷的抽气声。
她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叙春阳坐在一堆废弃的体操垫后面,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缩着。他低着头,脸深深埋在屈起的膝盖里,只露出黑发的发顶和一段绷得极紧的、泛着不正常红晕的后颈。他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住,发出破碎的、从胸腔最深处被挤压出来的哽咽。那声音低哑得可怕,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充满了无处可逃的绝望。
他脚边,散落着几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柏朝的眼角余光瞥见上面熟悉的、属于她自己的字迹——是那本早已被她撕碎扔掉的日记的残页。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又在这里看了多久。
柏朝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她应该立刻转身离开,悄无声息地,就像从来没出现过。
可她挪不动脚步。
那压抑的、濒临崩溃的哭声像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她的脚踝。她看着他颤抖的、显得异常脆弱的背影,心脏像是被泡进了最浓的柠檬汁里,酸涩得发痛,却又夹杂着一丝可耻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抽痛。
他哭得那么专心,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疲惫的抽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柏朝呼吸一滞。
他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眶通红,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平日里清朗温和的眼睛此刻肿着,里面是空的,只剩下一种被巨大痛苦冲刷过后茫然的荒芜。他失神地看着面前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嘴唇因为刚刚用力压抑哭泣而咬出了一道深深的、泛白的印子。
然后,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他通红的眼睛里瞬间掠过极致的惊慌、狼狈、无地自容,然后是更深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痛苦。
柏朝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像是想说什么,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极其狼狈地、仓促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试图擦掉那些不堪的痕迹,却让整张脸显得更加狼藉。他避开她的目光,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腿麻或者脱力,踉跄了一下,又重重跌坐回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那声响惊醒了柏朝。
她猛地转过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肋骨生疼。她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器材室,砰地一声带上了门,将那令人窒息的、充满了破碎泪水和绝望气息的空间彻底关在身后。
门外阳光刺眼。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眼前却不断闪现着他那张布满泪痕、惊慌失措的脸,还有那压抑到了极致、终于崩溃的哽咽声。
她以为看到他痛苦,自己会有一点报复的快感。
没有。
一点都没有。
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酸涩和茫然,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
器材室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她在闷热午后产生的一个幻觉。
只有她心里那阵尖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抽痛,真实地提醒着她——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算看见了他的眼泪,也粘不回去了。
她终于也忍不住,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为那个曾经闪闪发光如今却破碎不堪的少年,也为那个曾经满腔孤勇如今却只剩一片荒凉的自己。
无声的眼泪,滚烫地落在地上,迅速□□燥的水泥地吸走,不留一丝痕迹。
开学第二周,阴沉的午后,教学楼天台入口。
风声呜咽,卷着初秋的凉意,吹得柏朝校服外套猎猎作响。她只是想找个绝对安静的地方背完那篇拗口的古文,天台的门虚掩着,通常没人。
她推开沉重的铁门,锈蚀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呻吟。
然后,她看见了。
叙春阳背对着她,站在天台边缘的护栏旁,身影被灰白的天光勾勒得异常清晰,又异常孤寂。他微微佝偻着背,不再是球场上那个挺拔飞扬的少年,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打折了的白杨。
他手里捏着什么东西,正一片一片地,极其缓慢地,将它们撒向楼下呼啸的风里。动作机械,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专注。
柏朝眯起眼,看清了——是照片。被撕碎的照片。那些碎片一离手,就被风猛地卷走,翻滚着,迅速消失在高楼之下的虚空里。
她的心猛地一沉,某种直觉让她钉在原地,无法出声,也无法后退。
他似乎撕完了最后一张。手里空了。他却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望着碎片消失的方向,仿佛魂魄也随着那些碎纸片一起被抛了出去。
风更大了,吹乱他黑发,灌满他宽大的校服外套,让他看起来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他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肩膀猛地塌陷下去。他抬起双手,不是捂脸,而是死死扣住了面前冰冷锈蚀的护栏,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唯一能阻止他被底下虚空吞噬的东西。
然后,他整个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不是抽泣,是一种更深沉的、从骨骼深处透出来的战栗。他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铁栏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一声极度压抑的、仿佛从撕裂的肺腑中硬挤出来的呜咽,终于破开了他所有的防御,被风送到柏朝耳边。那声音破碎不堪,混着无法呼吸的抽气声,痛苦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在哭。
不是器材室里那种崩溃的痛哭,而是另一种……更绝望的,连哭声都被打碎了咽回去的、无声的嚎啕。只有剧烈颤抖的脊背和那扣在栏杆上、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的手指,泄露着这场无声的毁灭。
柏朝站在门口,像被一场无声的海啸迎面击中,四肢百骸都透出寒意。她看着他颤抖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背影,看着那些被他亲手撕碎、抛却的过去在风里消失殆尽。
她应该恨他的。恨他的“不认识”,恨他的“不能”,恨他分手后那迟来的、自私的坦白。
可此刻,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酸涩的汁液弥漫开来,呛得她眼眶发热。她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他正在亲手埋葬一些东西。那些她曾视若珍宝的、他或许也曾短暂珍惜过的……属于他们之间那点可怜的交集和可能。
风卷起一张遗漏的碎片,打着旋,飘到柏朝脚边。
她低头。
照片碎片上,是叙春阳自己。更年轻一点,穿着她没见过的球衣,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眼神明亮得像淬了火。
她猛地闭上眼,喉咙哽得生疼。
再抬头时,叙春阳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颤抖渐止,但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额头抵着栏杆,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浑身散发着浓重的、生人勿近的悲恸和孤绝。
柏朝最终,极轻极轻地,向后退了一步。
铁门合上的细微声响,彻底被风声吞没。
他或许听见了,或许没有。
他始终没有回头。
天台之上,只剩下呼啸的风,和那个被留在原地、亲手将过去撕碎随风扬弃的少年。
柏朝背靠着门外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古文提纲从颤抖的手中脱落,散了一地。
她抬起手,用手背死死压住自己的嘴,堵住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不知为谁而流的哽咽。
风的呜咽,填满了所有的寂静。
化学实验室,傍晚,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里残留着刺鼻的氨水味。
夕阳的血色透过蒙尘的窗户,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泼在叙春阳的后背上。他正俯身在一个反应装置前,侧脸在光影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柏朝在门口顿住脚步,指尖掐进掌心。她本该立刻转身走掉,像前几次那样。
但这次,她没有。
她看着他拧开一个阀门,动作却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急躁,甚至可以说是自毁般的鲁莽。下一秒,装置里某种液体猛地喷溅出来,不是水,带着刺鼻的异味。
“嘶——”他猛地抽回手,手背上瞬间红了一小片。
几乎是本能,柏朝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到旁边洗手池的水龙头下,拧开冷水猛冲。动作快过思考。
冰凉的水流冲刷着他发红的手背,也冲刷着两人接触的皮肤。他的手腕在她掌心下,脉搏跳得又快又乱。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有水流哗哗作响,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你……”柏朝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厉害,“能不能小心点?”
叙春阳没挣脱,也没看她,目光死死盯着水流下那片刺眼的红。良久,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耗尽力气地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不是用力,而是颤抖的、冰凉的触碰。
“小心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锈铁,每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子,“小心不要再弄伤自己?还是小心……不要再碰到你?”
柏朝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那力道带着一种绝望的固执。
“柏朝……”他抬起头,眼眶是红的,但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干涸的、布满血丝的荒芜和痛楚,“看着我。就这一次,求你。”
她被迫迎上他的视线,心脏像被那里面的痛苦刺穿。
“那本日记,”他声音抖得厉害,“我他妈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脑子里!电玩城你不是碰巧去的,图书馆你等了我四十分钟,我踢球的每一个下午……你都在。我知道!我后来他妈的全知道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青筋凸起,握着她的手冰凉彻骨。
“我说‘不认识’……”他哽住,呼吸变得粗重破碎,像是濒死的人,“那天晚上……我回去吐了。不是因为恶心你……是恶心我自己!恶心我他妈怎么就……怎么就说了那种混账话!”他猛地抬起另一只没受伤的手,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水泥台上,发出沉闷骇人的一声,指节瞬间见了血。
柏朝吓得一颤,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还有分手……”他看着她涌出的眼泪,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只剩下破碎的哽咽,“不是因为可怜你,不是施舍……是因为我受不了了……柏朝,我受不了每次看到你……看到你装作看不见我……我这里……”他抓着她的手,猛地按在自己左胸口下方。隔着一层布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下面心脏疯狂而痛苦的撞击,快得像是要炸开。
“这里……疼得快要死了……”他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声音低得只剩下气音,混着无法言说的痛悔,“比被硫酸泼了还疼……”
滚烫的眼泪终于从柏朝眼里决堤而出,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那你为什么……”她终于哭出声,所有的委屈、愤怒、痛苦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要我?!为什么让我那么难堪?!叙春阳……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差点就……”
“我知道……”他睁开眼,眼底是一片同样汹涌的泪意,却被他死死锁在通红的眼眶里,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我怕我处理不好……怕伤害她,更怕……更怕最终还是会伤害你……我怕我配不上你那些……那么好的喜欢……”
他松开按着胸口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想要碰碰她的脸,却又不敢真的落下,指尖悬在半空,带着无尽的卑微和小心翼翼。
“我错了……柏朝……我真的……错得离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喉咙里抠出来的,带着血沫,“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别再说……不认识我……”
他看着她,眼神像是一条被彻底抛弃、淋湿在雨里的狗,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柏朝望着他通红的眼,他颤抖的手,他手背上那片被水冲得发白的烫伤,还有台面上那点刺目的血迹。所有坚硬的盔甲,所有被委屈和愤怒筑起的城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推开他,而是用力抓住了他悬在半空、颤抖不已的手指,将它们紧紧攥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心里。
“叙春阳,”她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清晰,“你是个混蛋……”
他身体一僵,眼底的光瞬间灰败下去。
“……大混蛋。”她哽咽着,却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可我……好像还是……没办法……”
最后几个字,融化在两人终于无法抑制、交织在一起的泪水里。
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手臂箍得死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下巴抵在她发顶,身体因为压抑的哽咽而剧烈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朝朝……”他一遍遍地、语无伦次地在她耳边低喃,滚烫的眼泪终于滑落,渗进她的发丝里,“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柏朝在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手指紧紧抓着他背后的衣服,攥得褶皱不堪。所有的酸涩、委屈、痛苦,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在这个充斥着化学试剂气味、并不浪漫的黄昏,被彼此的眼泪冲刷、稀释。
夕阳最后的光线,透过窗户,将两个紧紧相拥、哭得浑身颤抖的年轻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伤口依然疼着,或许还会疼很久。
但这一次,他们终于选择了不再背对背逃离,而是面对面,一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