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航轨迹》源自南

3、第三章

　　空气有一瞬凝滞。

　　纪聆目光落在他的衬衣衣摆，视线随着一颗颗小巧的白色纽扣微微往上移，直至领口处的扣子松了一颗，露出一小片冷白的皮肤。

　　她顿时撇开了视线。

　　其实，她也不想盯着人家的领口瞧，只是她的下巴被周知宥的手指固定住了，除了嘴巴呼吸，整张脸只剩一双眼睛可以正常转动着，至高点是领口……可无论怎么转，都离不开对方的眼皮底下。

　　周知宥察觉，微低下脸，瞧见纪聆微蹙着眉，一双湿漉漉的杏眼，眼睑处皮肤细薄，泛着红晕。

　　也不知因为被人捏住鼻子有些为难，还是因为害怕……在哭？

　　他一贯冷峻的眉眼有了细微的变化。

　　隔了一秒。

　　他语调稍缓：“别怕。”

　　纪聆听见这两个字，眼睫似蝉翼微弱颤动，耳朵倏地红了，瓮声瓮气地说：

　　“谢谢。”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纪聆觉得自己的头上里有两个小人儿在不停打架。一方总觉得麻烦别人捏自己的鼻子，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太合适。另一方觉着对方已经帮她捏着了，说不说都没什么区别。

　　于是，好一会儿，纪聆打架结束，眼睫微抬，用一只稍微干净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少年的冷白清晰的腕骨。

　　她看不见少年的脸，停顿一秒，刚想张口——

　　“止血中途不能松手。”周知宥像是提前预测般开口：

　　“你再等三分钟。”

　　纪聆顿时收手闭嘴。

　　三分钟后，周知宥的捏着她鼻子的手松开。

　　他问：“感觉怎么样。”

　　纪聆像活了过来，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探了探鼻息的位置，发觉血已经止住了，又缓缓呼出一口气，“没事了。”

　　说完，她想点头，发觉周知宥的手还卡着自己的下巴上，轻声说：“可以放开了。”

　　周知宥这才松开手。

　　纪聆扫了一眼他白皙的手指，看见上面沾了不少血痂，眉头紧蹙。

　　“抱歉，你的手……”她连忙抽了几张纸巾，刚想递过去，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不能看了，迅速将一整包纸巾递给他，

　　“你擦擦吧。”

　　“血迹干涸有一会儿了，用纸巾擦不干净，需要用水清洗。”周知宥没接，他的视线落在纪聆脸上，黑亮的眼珠看不出情绪。

　　他言简意赅：“你去。”

　　一楼卫生间，灯光清晰明亮，纪聆站在盥洗台前，看着墙面的镜子，整个人都呆住了。

　　心想：怪不得周知宥让她洗脸，她的脸简直可以用五个字来形容。

　　滑稽又惊悚。

　　镜子里的纪聆，除了眼睛以上位置，瓷白的脸上满是干涸的血迹，甚至还能看清上面的指痕纹理。

　　纪聆拧开水龙头，水流声哗哗响，冰冰凉凉的水浸过手心。她掬起一捧水洗脸，因脸上血迹干涸，她用了力道去揉洗，等清洗完，关掉水龙头，伸手从一旁的置物柜里抽纸巾。

　　“用这个擦。”周知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手里的拿着一块白毛巾。

　　“谢谢。”纪聆接过，手上触感一片温热。

　　她的手指微滞。

　　这是一块热毛巾。

　　纪聆眼睫动了动，意识到少年不动声色的温柔，看着倚在门框上的周知宥，嗓音柔和：“谢谢。”

　　周知宥没说话，不动声色地看着盥洗台上的镜子。

　　镜子里的女孩，睫毛湿润，垂落在眼脸，唇色偏淡，瘦削的脸颊上贴了几缕黑发，肌肤苍白的近乎透明，给人一种病态的孱弱感。

　　片刻后。

　　周知宥开口：“待会儿去趟医院吧。”

　　“不用了，我已经没事了。”纪聆以前没流过鼻血，南方气候湿润，北方干燥，应该是没适应气候。

　　“你这出血量比一般流鼻血的人要多一倍不止。”

　　周知宥朝她走了一步，顺其自然地从纪聆手上拿回毛巾，拧开水龙头清洗，“如果只是单纯不适应北方气候，出血量不会这么大。”

　　纪聆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空了的手心，随即回想了一下刚刚的场景，犹豫两秒，

　　“那我自——”

　　“你对这里不熟悉。”周知宥淡声打断，

　　“我陪你去。”

　　纪聆下意识抬起眼，陡然撞上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睛。

　　周知宥有着一张极为清晰优越的脸，轮廓线条锋利，眼睫漆黑，鼻梁高挺，薄唇，是很清冷的长相，面无表情时，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纪聆迅速移开视线，她有些不好意思再麻烦对方，正要委婉拒绝——

　　两人的目光再次对上。

　　周知宥蓦然伸出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两侧。

　　纪聆倏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往后仰。

　　“别动——”

　　周知宥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指尖捏着她的下巴轻轻往上抬，不轻不重地擦拭她下颌残留的一丝血痂。

　　“我答应了爷爷要照顾你，陪你去医院，”周知宥掀起眼皮看她，“不是应该的吗？”

　　纪聆哑口无言。

　　他的指腹微凉。

　　她被凉水浸湿过的脸庞逐渐升温发烫，蔓延到耳根。

　　……

　　两人打车去了最近的医院，在排队，挂号，等待、面诊的过程中，周知宥保持沉默，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他个高腿长走在前头，纪聆觉得麻烦人家，也没好意思主动搭话。又因为不熟悉环境，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活脱脱一个小尾巴。

　　耳鼻喉科室。

　　一番检查过后，医生给出的答复是没适应这边干燥气候，水土不服。

　　医生看着检验报告单，扶了扶眼镜，看了身形瘦削单薄的纪聆一眼，紧接着说：“你们这个年纪还小，正是生长发育的重要阶段，别总想着减肥。”

　　“体质太差缺少维生素也会导致流鼻血……平时呢……”

　　“补充维生素，多喝水，多注意休息，知道吗。”

　　纪聆很听话地点头以示回应。

　　“……”

　　两人从医院里出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有风袭卷而来，将道路两端成排繁茂的枝叶吹得窸窣作响。

　　他们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车。

　　中途，周知宥接了个电话，随意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他转身，看向公交站牌下，坐在长椅上的女孩。

　　纪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腰板挺直，微仰着头，双手撑着椅子两侧，广告灯牌和路灯照亮了她皎洁冷清的脸。

　　风徐徐吹着，将纪聆的裙摆发丝吹的掠动，她微仰着脸，眼睛里透着对周边环境的懵懂和好奇。

　　车鸣声喧嚣，周遭来往行人路过，目光时不时投向过来。

　　周知宥朝她走过去，视线忽地扫到她裙摆下露出的一截膝盖，眉心微微蹙起，低声问：

　　“你的膝盖怎么了。”

　　纪聆纳闷，低头扫了一眼，这才发现膝盖蹭破了皮，上面有一片青紫渗血的淤痕。她的皮肤雪白，将这一块的红肿淤痕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她想了一下，应是下午抽纸起身太着急，磕着桌角了。当时撞得疼痛清晰，但顾及不上。这会儿放松下来倒没感觉疼。

　　“不小心磕到了。”纪聆回想起自己狼狈又滑稽的模样，莫名有些窘迫低下脸。

　　“疼吗？”周知宥的目光没移开。

　　“不疼了。”纪聆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担心自己再次被拉回医院，连忙回道：

　　“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周知宥这才点点头，收回视线，没再说话。

　　这时，路边连续出现好几辆计程车，纪聆站起身，正想说：有车了。

　　“先去一趟药店。”周知宥的声音响起。

　　“……”

　　刚入秋，夜晚有风透着点凉意，吹散白日暴晒下积攒的余温。楼宇间的霓虹灯闪烁，人影匆忙，车流熙攘，喇叭声起伏不定。

　　纪聆坐在便利店外的长椅，心里惴惴地看着周知宥打开药店打包袋。她刚想说可以自己来，张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手心里就被塞了一杯热饮。

　　周知宥拿出碘伏棉签，掰断棉头，等另一头碘伏吸收后，伸着手臂，往她膝盖轻轻擦拭。

　　突然的刺痛感，让纪聆肩身抖抖。

　　周知宥抬眼：“疼了？”

　　纪聆噎了两秒，坦然承认，“有点。”

　　周知宥忽然笑一声。

　　很轻。

　　纪聆：“……”

　　周知宥从袋子里换了根新的碘伏棉签，缓缓站起身，走到她身前。

　　他的个子真的很高，肩膀平直宽阔，站在纪聆身前，真像一棵高大的树，落下的影仿佛能将她整个人完全包围。

　　路灯下，两道一高一低的身影靠近。

　　风吹过来，树叶淅沥响，一股清晰的薄荷香悄无声息地涌入纪聆的鼻尖，莫名给人一种冷冽感。

　　下一秒，周知宥缓缓在她身前半蹲下身。

　　气氛有一瞬静默。

　　纪聆眼睛微微睁大，脸色有过一瞬空白。

　　其实，他的行为举止没有任何逾矩，两人也没有任何皮肤触碰。

　　纪聆握着热饮的手指一点点蜷起，心脏怦怦跳了起来，但这并不是所谓的青春期少女心动，而是紧张和突发状况的慌乱。

　　她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与她刚认识不久的少年，蹲在地上给她擦药。

　　她眉心微蹙，脑子凌乱，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

　　碘伏棉签擦拭伤口的动作、时间都像是被无限拉长般，每分每秒都在刺挠着大脑的神经。

　　纪聆本能地想挪动自己的腿，还没开始动作——

　　“别乱动。”周知宥微垂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你来庆宁一天，我和爷爷就要对你负一天的责任。你在学校有什么问题，不适应、受伤了、不舒服了都要及时说。你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忌口就跟陈姨说，不用将就也不要委屈自己，更不要让……”

　　他顿了顿，“不要让爷爷为你担心。”

　　“知道吗。”

　　“……”

　　周知宥的语气没有波澜任何起伏，像是陈述，也像是复述。

　　纪聆张张口，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轻轻“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她没听过周知宥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心里涌起一丝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好像下午熟悉一点的关系骤然直下。

　　她从出门就觉得麻烦人家了，这回儿又觉得是不是自己给人家造成困扰了。

　　心口发沉。

　　“还有没有哪里磕到了？不舒服？”周知宥的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纪聆倏地回神，“……没有了。”

　　紧接着又补上一句，“谢谢。”

　　周知宥没再说话，伤口处理好后，将棉签用纸巾包好，扔进对面的垃圾桶。他往回走，顺手拿出手机摁亮屏幕看了一眼。

　　19点40分。

　　纪聆站起身，拿起一旁的纸袋，微微仰脸，正想说些什么。

　　忽地听见周知宥慢悠悠地说：“我们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