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揭开伤疤 ...

  •   暮色四合,沈家老宅沉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阖拢,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庭院里修剪玫瑰的园丁,也隔绝了傍晚最后一缕稀薄的暖意。

      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挑高的客厅中央,过分明亮的光线落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刺眼的白。

      空气里昂贵的熏香带着陈腐的厚重感,闻久了让人胸口发闷。

      苏清沅挽着沈慕尧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包裹在昂贵西装布料下的肌肉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沈慕尧下颌线绷着,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却无声地传递着一种近乎压抑的沉寂。

      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衬衫衣料,轻轻点了点他的小臂内侧。

      沈慕尧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首,垂眸投来一瞥。

      那眼神深不见底,像结了冰的寒潭,但掠过她面孔时,冰层之下依稀有一丝极淡的涟漪波动。

      沈慕尧没说话,扣在她腰间的手却收得更紧了些,力道传递出一种近乎无声的“别怕”和“我在”。

      餐厅长桌铺着浆洗得一丝不苟的白色绣金线桌布,银质餐具在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主位上,沈宏远已经端坐。

      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中山装,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每一根发丝都透着严苛的规矩。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深刻的沟壑,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来,带着审视和长久居于权力顶峰的压迫感。

      他的视线首先落在苏清沅脸上,锐利如刀,带着评估货物的冷静权衡,仿佛在计算她这个儿媳的附加值。

      随后,目光才移向沈慕尧,那目光沉甸甸的,夹杂着复杂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有身为父亲的权威,有无法掌控儿子的愠怒,或许还有一丝被刻意掩藏的......

      不易察觉的愧疚?

      “坐。”

      沈宏远的声音不高不低,平平无奇的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佣人无声上前,为两人拉开沉重的红木高背椅。

      苏清沅依言坐下,她放在膝上的手,清晰地感觉到无名指上那枚婚戒冰凉的触感。

      沈慕尧在她身边落座,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属于沈家继承人的矜贵仪态,仿佛他天生就该坐在这里。

      可他左手手腕上,那枚旧银镯贴着皮肤,在灯下闪过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暗芒,像一枚无声的烙印,宣告着他永不磨灭的伤痕与对这个地方、这个人的抗拒。

      长桌空旷得令人窒息。精致的菜肴一道道无声地端上来,摆盘极尽奢华,空气里却只弥漫着令人难堪的沉默。

      刀叉偶尔碰到骨瓷盘碟,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每一次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苏清沅垂眸看着盘子里切割得完美的牛排,毫无胃口。

      她能感觉到对面那道审视的目光并未移开。

      沈宏远似乎并不急于用餐,他的目光在苏清沅和沈慕尧之间来回逡巡,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探究,最终停留在苏清沅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苛刻。

      “清沅......”他开口,打破了僵局,声音是惯常的平稳,却字字如冰锥,“听说你之前......生活颇为随性?”

      苏清沅握着刀叉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压得泛白。

      她抬眼,迎视着沈宏远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闪躲,只有坦荡的锋芒。

      “爸爸消息很灵通,不过,随性二字因人而异,我自认活得痛快,对得起自己!”

      一旁的沈慕尧握着红酒杯的指节陡然收紧,瞬间指骨泛白。

      杯中的深红酒液因这细微的力道而轻轻晃动,在杯壁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暗红挂痕,如同无声的警告。

      他抬起眼帘,目光锐利如冰刃,直射向沈宏远,“注意措辞。”

      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子,“沅沅是我的妻子。”

      “妻子”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像在宣示不容侵犯的主权。

      沈宏远脸上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沉郁取代。

      他沉默了几秒,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拿起刀叉,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然而,就在他试图切下一块牛肉时,那柄锋利沉重的餐刀却意外地从他指间滑脱,“哐当”一声砸在昂贵的骨瓷餐盘边缘。
      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开!

      精致的盘碟瞬间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碎裂的瓷片和切割好的牛肉混合在一起,狼狈地躺在洁白的桌布上。

      酱汁溅开几滴,落在沈宏远一丝不苟的中山装上,留下碍眼的污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虚假的平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侍立一旁的佣人也瞬间低下头,大气不敢出。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

      沈宏远看着眼前的狼藉,脸上的血色似乎在瞬间褪去,眼底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情绪......

      恼怒、难堪、还有一丝......

      力不从心的狼狈?

      他保养得宜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就在这时,苏清沅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沈宏远放在桌下的左手。

      他的手指正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的一角,照片边缘被攥得死紧,几乎要嵌进掌心。

      照片上,一个温婉美丽的年轻女子笑得眉眼弯弯,依偎在同样年轻的沈宏远身边,背景是一片开得正盛的雏菊园。
      苏清沅的心脏猛地一揪......

      那是沈慕尧的母亲!

      那个只存在于沈慕尧痛苦叙述和冰冷墓碑上的女人!

      这一刻,苏清沅忽然明白了很多。这顿压抑的家宴,这冰冷的豪宅,沈宏远那矛盾的态度......

      或许,不止是沈慕尧被困在过去的痛苦里。

      沈宏远,这个看似冷酷无情的男人,也从未从那场失去中真正走出来。

      他掌心的照片,泄露了深埋心底的巨大空洞。

      “呵!”

      沈慕尧的冷笑打破了死寂,那笑声里淬满了冰冷的嘲讽和积压已久的怨恨。

      他看着那片狼藉,看着父亲难得一见的失态,眼底没有半分同情,只有深刻的快意和冰冷的痛楚。

      “母亲从前最爱雏菊......”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淬毒的刀锋,狠狠捅向餐桌对面那个竭力维持威严的男人,“她说雏菊纯粹,只要一点阳光一点雨露就能活。”

      “可惜,最后凋零在她耗尽心血也暖不热的冰窟里。”

      他提到母亲两个字时,沈宏远攥着照片的手猛地一颤,指关节捏得惨白。

      他倏然抬眼,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沈慕尧脸上,那目光里有被戳中痛处的惊怒,有被儿子赤裸揭开伤疤的难堪,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在瞳孔深处涌动翻腾。

      “沈慕尧!”

      沈宏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失控的嘶哑,像困兽的咆哮。

      沈慕尧猛地站起身,身后的红木高背椅被巨大的力道带得向后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桌面上,身体前倾,居高临下地逼视着自己的父亲,眼底翻涌着滔天巨浪般的恨意和压抑了太久的痛苦。

      “沈宏远,当年是谁在她病危时还在谈那笔该死的并购案?是谁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都没能赶到?”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微微发颤,字字泣血,“你都不配提起她!”

      沈宏远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底翻涌的痛苦和悔恨几乎要冲破那层威严的伪装,攥着照片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够了!”苏清沅猛地站了起来。她绕过餐桌,几步冲到沈慕尧身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他撑在桌面上、因极度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臂。

      他的肌肉坚硬如铁,蕴藏着毁灭般的力道,皮肤下的血管剧烈地搏动着。

      “看着我!”

      苏清沅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沈慕尧沸腾的恨意。

      她强行扳过他的脸,让他那双被痛苦和愤怒烧得通红的眼睛对上自己的视线。

      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深不见底的心疼和坚定。

      无名指上那枚婚戒,紧紧贴在他手腕内侧滚烫的皮肤上,也压着他手腕上那枚温润却承载着无尽伤痛的旧银镯。

      冰凉的金属与滚烫的皮肤、与承载着母亲温度的银镯相触,形成一种奇异的连接。

      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像一滴清醒剂,刺入沈慕尧混乱燃烧的神经末梢。他眼底翻腾的赤红风暴微微凝滞。

      “我们先走吧!”

      她不再看餐桌对面脸色灰败的沈宏远,只是用力拉住沈慕尧的手,将他那只因愤怒而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的手强硬地掰开,将自己的手指嵌入他的指缝,十指死死相扣。

      她没有半分迟疑,转身拉着他就往外走。她的步伐并不快,甚至有些踉跄......

      男人的力气太大,她几乎是半拖半拽。

      但她挺直的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投射出一种无坚不摧的韧劲。

      昂贵的裙摆拂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在死寂的餐厅里发出绸缎摩擦的细微声响,每一步都踏在凝滞的空气上,踏碎了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沈慕尧被她拉着,踉跄了一步,随后竟像被抽走了所有戾气的凶兽,顺从地、甚至有些茫然地跟着她往外走。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方才那股滔天的愤怒和尖锐的恨意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几乎压垮了他挺直的脊梁。

      他只是被动地、死死地回握住她的手,仿佛那是风暴中唯一的浮木。沉重的餐厅大门被苏清沅用力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

      门外,是灯火通明却依旧冰冷的长廊。

      她没有回头,拉着身后失了魂般的男人,快步走入那片光亮与阴影交织的通道。

      身后,沈宏远依旧僵坐在主位上,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看着消失在门外的儿子和儿媳妇。他紧攥着照片的手终于颓然松开,那张泛黄的旧照片无声地飘落在沾染了酱汁和碎裂瓷片的桌布上。

      照片中温婉的女子笑容依旧,背景的雏菊园似乎永不凋零。

      他布满皱纹的脸微微抽搐着,最终,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颓然地靠在了椅背上,眼底翻腾的痛苦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不再紧绷的面颊,滴落在昂贵的、冰凉的衣料上。

      夜风带着庭院里玫瑰的冷冽香气,灌入长廊。

      苏清沅拉着沈慕尧,步子越来越快,几乎是在小跑。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急促。

      她一路将他拉出主宅,远离那片令人窒息的光亮,拉进被夜色和繁茂植物笼罩的后花园。

      夜风瞬间变得猛烈,带着初夏特有的湿润和穿透力,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得玫瑰丛簌簌作响,花瓣零落。

      一直走到那座巨大的花棚下,她才猛地停住脚步,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

      沈慕尧在她身后停住,脚步虚浮,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低着头,额前散落的黑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握成拳的双手和微微颤抖的双肩,无声地诉说着内心惊涛骇浪般的崩溃。

      “沈慕尧......”苏清沅转过身,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仰头看着他隐在阴影里的脸,心脏揪紧般的疼。

      他没回答,只是猛地挣脱了她的手,几步踉跄到花棚粗壮的木质支柱旁,一拳狠狠砸了上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花园里异常刺耳。

      木屑纷飞,粗粝的木头表面瞬间染上暗红的血迹。

      苏清沅惊呼一声,扑过去死死抱住他再次扬起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阻止他近乎自残的行为。

      “你疯了!”

      她声音带着哭腔,双手紧紧箍住他血迹斑斑的右手,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指关节流淌下来,滴落在她的手腕上,烫得她心尖发颤。

      沈慕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

      他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凉潮湿的木柱,滑坐在地上。

      他终于抬起了头。

      月光穿过花棚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脸上。

      苏清沅的心被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那个在人前永远矜贵自持、冷漠强大的沈慕尧消失了。

      此刻的男人,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眼眶猩红一片,蓄满了水光。他死死咬着下唇,齿痕深陷,渗出血丝,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什么,却终究无法阻止那滚烫的液体决堤而出......

      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猩红的眼眶,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砸在他昂贵却沾了尘土的西装裤上,瞬间洇开深色的水痕。

      他像个迷了路、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紧紧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

      压抑的哽咽声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破碎得不成调子,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回荡在寂静的花园里,被夜风吹散,又被玫瑰的香气包裹。

      他哭了。

      巨大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她。

      苏清沅没有丝毫犹豫,屈膝跪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昂贵的裙子被泥土和草屑弄脏,她却毫不在意。

      她伸出手臂,温柔却坚定地将他剧烈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

      她的拥抱并不宽厚,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抚慰。

      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紧绷的背脊,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避开他流血的右手,捧起他埋在膝盖里的脸。

      他的脸颊冰凉一片,满是湿漉漉的泪痕。苏清沅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为他拭去那些滚烫的泪水。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无尽的怜惜。

      “都过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异常清晰,穿透他痛苦的呜咽,“都过去了,妈妈......她一定希望看到你们好好活着,真正地活着,而不是被过去困住......”

      沈慕尧的身体在她怀里剧烈地颤了一下,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她肩颈的衣料,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疼。

      他冰冷的手指死死攥住她腰后的衣料,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揉碎。

      苏清沅没有推开他。

      她承受着他的重量,承受着他的泪水,承受着他所有的痛苦和无助。纤细的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下巴轻轻搁在他微凉的发顶,感受着他压抑的、破碎的悲伤。

      “以后......”

      沈慕尧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和哽咽的声音,闷闷地从她颈窝处传来,破碎得几乎不成字句,“......不想再来
      了......”

      “......好。”

      “我们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她轻轻捧起他的脸,让他那双被泪水洗过、红得惊心的眼睛对上自己的视线。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像穿越迷雾的灯塔,“以后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你不想见的人,我们就不见!”

      月光下,沈慕尧的眼睛里盛满了水光,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他看着眼前这张写满心疼和坚定的脸,看着她眼底映着的、狼狈不堪的自己。

      良久,那被泪水浸润的薄唇微微翕动,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一个微小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苏清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些许。

      她俯下身,虔诚地、小心翼翼地吻去他眼睫上最后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

      那吻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一诺千金的重量。

      “我们回家吧!”

      她再次轻声重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支撑着他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来。

      夜风中,雏菊的香气依旧冷冽,却似乎不再那么刺鼻。

      苏清沅搀扶着脚步还有些虚浮的沈慕尧,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穿过沉寂的花园,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车子。

      她手腕上的银珠紧贴着他手腕内侧的银镯,在月光下偶尔闪过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不再冰冷,而是带着穿透黑暗的力量......

      那是她给予他的,独属于两人的、名为家的温度。

      一个可以卸下所有铠甲与怨恨,容纳彼此脆弱与伤痕的地方。

      一个由她亲手为他筑起的、隔绝了所有风雨的茧房,包裹着他们相依的爱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