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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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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沿“吱呀”一声沉下去,带着股寒气扑过来。李烬刚掀帘进来,身上的松木熏香混着点铁锈味,在暖烘烘的柴火气里格外清冽。
阮柒的手还拽着他腰上的带子,那带子磨得发亮,是她前几日刚用蜂蜡打过的。她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针脚,听见他低低地叫了声“阮阮”。
这称呼烫得她指尖一颤。他从不这么叫她,要么是“阮丫头”,要么是“柒柒”,唯独这声“阮阮”,软得像浸了蜜,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要走了。”他说,喉结在麦色皮肤下滚了滚,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阮柒没抬头,手反而拽得更紧了些,把那截带子攥出几道褶子。“晓得咧。”她应着,方言黏糊糊的,比平时更软,也更钝,“天亮再走?夜里山路上有狼。”
油灯不知何时灭了,屋里只剩窗纸透进来的点月光,灰蒙蒙的。她听见他抬手的动静,指节绷得发白,接着是“啪嗒”一声轻响——他眼上的白布落了。
那布片飘了飘,落在炕边,像片雪落在地上,轻得没声息。
阮柒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其实早想过这双眼睛该是什么样的,却没料到会这样亮。在昏暗中,那双眼黑沉沉的,亮得惊人,像两口深潭,把月光都吸了进去,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疲惫、决绝,还有点她看不懂的痛楚。
没等她看清,他滚烫的掌心就盖了上来,严严实实地捂住她的眼皮。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缩,却被他按得更紧,指腹甚至微微用力,像是要把她的眼睛嵌进骨里。
“别睁眼。”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喘,热气喷在她耳廓上,“别看着我。”
她的睫毛在他掌心簌簌地抖,像只受惊的蝶。他大概是怕她看见他眼底的清醒,那点装了五年的茫然早就碎得片甲不留;又或许是怕看见她锁骨上那道疤,怕看见她藏在疤痕底下的、讥诮的嘴角。
他的呼吸越来越沉,带着股压抑的热气,混着他身上的皂角味,扑在她颈窝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她锁骨上,顺着那道疤痕的沟壑往下滑——是他的汗。
那汗滴像烧红的针,烫得她皮肤发麻。
“想要什么?”他突然问,声音里裹着点说不清的沙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金银?田地?还是……”
他没说下去。阮柒却突然笑了,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闷闷的,像被什么堵住,又像在呜咽。她猛地弓起腰,手臂缠上他的脖颈,把他拽得更低,鼻尖几乎要撞上他的下巴。
她能感觉到他浑身一僵,后颈的肌肉都绷紧了。
“我要你记住。”她贴着他的耳朵,声音又轻又狠,像根淬了毒的针,一下下往他骨缝里扎,“李烬,你给我记住——”
她顿了顿,指尖在他后颈那道旧伤上划了划,那里的皮肤比别处更薄些,是当年挨刀的地方。
“我锁骨上这道疤,是假的。”她的声音带着笑,却冷得像冰,“当年那香灰,是我早就备好的止血药。还有你……”
她故意停顿,感受着他急促的呼吸喷在她脸上。
“你这瞎子,”她一字一顿,咬得又轻又准,“也是假的。”
李烬的手猛地攥紧,指节硌得她眼皮生疼。她却不怕,反而笑得更厉害,眼泪都笑出来了,混着他的汗,一起淌进锁骨那道假的疤痕里。
原来大家都在演。他演个需要庇护的瞎子,她演个被蒙在鼓里的村姑,演了五年,演得连炕头的柴火气都信了。
可戏总有散场的时候。
她感觉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头被激怒的兽。月光从窗纸破洞里钻进来,刚好落在他半张脸上,能看见他紧抿的唇,和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阮柒……”他低低地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点破碎的意味。
“嗯?”她歪着头,故意用那黏糊糊的方言应着,像过去无数个夜晚那样,“李大哥还有啥吩咐?”
他没说话,只是俯身,滚烫的呼吸落在她唇角。窗外的狼嚎远远传来,一声比一声凄厉,衬得屋里这片刻的沉默,格外惊心动魄。
阮柒知道,天亮他就要走了。去当他的狄国驸马,用他这双看得太透的眼睛,换三座铁矿,换一个复国的梦。
而她呢?她不过是他这五年戏文里,一个不起眼的搭子。
只是她要他记住,这搭子,从来都不是傻子。
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眼。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正牢牢锁着她,里面有太多情绪,却独独没有了往日的算计。
“天亮再走。”她又说了一遍,声音软下来,带着点说不清的疲惫,“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