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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往事旧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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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盆里的绶带蜷成焦黑的卷,被阮柒用铁钳拨了拨,灰烬簌簌落在炭上,腾起缕细烟。她盯着那点火星发怔,忽然就想起五年前的村口。
那天风大,卷着黄土往人眼里钻。她爹佝偻着背,把十两银锭攥得指节发白,指缝里还嵌着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泥。“官人莫嫌丑!”他哈着腰,笑得满脸褶子都挤成了团,“这丫头是糙了点,可脸上这胎记是娘胎里带的,真!力气也大,地里的活计、屋里的针线,样样拿得起来!”
阮柒垂着头,听着爹把自己当成牲口似的夸。山风刮过她的粗布头巾,露出半边脸——颧骨上那块巴掌大的青褐色胎记,边缘晕得毛茸茸的,像块没洗干净的脏污。其实那颜色还带着点新鲜的涩,是三日前她在后山寻的“鬼见愁”草汁染的,刚涂上时火烧火燎地疼,如今只剩层薄薄的痒,藏在皮肤底下,像有小虫子在爬。
她爹还在絮叨,说她娘死得早,没人疼,跟着他受了不少苦,若是能跟着“官人”,也是她的福气。阮柒偷偷抬眼,看见那“官人”就站在几步外。
一身洗得发灰的褴褛长袍,风掀起袍角时,能看见底下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裤子。最惹眼的是他眼上那截白布,从额角缠到下巴,把眉眼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点抿成直线的唇。
是个瞎子。村里人都这么传,说这外乡人逃难时被流矢伤了眼,瞎了,却不知走了什么运,竟揣着银子来村里“买”个丫头伺候。
可此刻,这瞎子正“看”向她。
阮柒的心猛地一跳。他明明该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可那白布下的目光,却像带着钩子,轻轻刮过她脸上的胎记,又落回她攥紧的手上——掌心那道刚结好的痂,是前几日帮人接生时,被产妇家属推搡着撞在桌角划的。
风又大了些,卷着他的袍角往更高处掀。就在那一瞬间,阮柒看见了。
他腰间系着根磨得发亮的旧布带,带子末端松松垮垮地挂着半枚玉佩。玉质暗沉,像是被火烤过,边缘崩裂得厉害,却能看清上面盘着的蟠龙——龙爪凌厉,龙眼嵌着的绿松石只剩个小坑,是前朝暗卫营的接头信物。
她爹曾是那营里的伙夫,退伍时偷偷藏了半块同款的佩,后来病重,临死前塞给她,说若遇着戴同款佩的人,要么躲远点,要么……先下手为强。
阮柒的指尖在掌心的痂上狠狠抠了下,痂皮裂开道细缝,渗出血珠,混着汗黏在掌纹里。
巧了。
她低头,用袖子蹭了蹭脸,故意让那片“胎记”更显眼些。草汁的腥气混着尘土味钻进鼻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带着刻意装出来的怯懦:“俺……俺能行。”
那瞎子没说话。风把他袍角的破洞吹得猎猎响,半枚玉佩在布带上来回晃,像在点头,又像在警告。
她爹顿时眉开眼笑,把银锭往怀里揣,揣了三次才塞进贴身的布兜,边塞边说:“你看你看,这丫头实诚!官人放心,她定能把你伺候得妥妥帖帖!”
阮柒始终垂着头,直到被爹推了把,趔趄着走到那瞎子跟前。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硝烟味,混着山野的草木气,像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钻进了密林。
“走吧。”他开口,声音比山风还冷,却精准地对着她的方向。
阮柒跟在他身后,踩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走。影子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像条挣扎的蛇。她摸了摸怀里藏着的半枚玉佩,冰凉的玉面硌着肋骨,疼得很真切。
那时候她就知道,这瞎子不是瞎子,这村子不是避难所,这场“买卖”,从一开始就是场各怀鬼胎的算计。
火盆里的灰烬忽然动了动,像是有风吹进来。阮柒回过神,看见李烬不知何时站在了火盆边,白布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和五年前村口那次,一模一样。
她忽然笑了,抬手摸了摸脸颊——那片胎记早在半年前就褪干净了,如今只剩片与别处无异的麦色皮肤。
“李大哥,”她轻声说,指尖在火盆沿上敲了敲,“你说,当年那十两银子,够买几条人命?”
炭在盆里“噼啪”响了声,像是在替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