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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三、活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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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提督莽济这些天有些心烦。
安排人开办了个祥福记商行,从云南运木材等特产往京城贩卖,云南有的是上等木材,这祥福记背后主子是九爷,是九爷的重要财源之一。也正因为这个,自己这个云南提督在九爷眼中才有些份量。
可是前几天,祥福记的帐房竟然失踪了,一同失踪的还有商行的帐本,弄得他心情大坏,一面派人明寻暗找,一面差人向九爷报告。究竟是谁搞的鬼?莽济心里有好几个怀疑对象,可一个也拿不稳。
藏东的桑杰达瓦活佛要进京觐见皇上,取道云南,他不敢怠慢,先放下烦心的事,一面让活佛暂住崇圣寺,同时安排手下的守备孟正川带人准备护送活佛进京。皇上一向重视藏地事务,这差事若办好了,说不定能得上头夸奖,也为九爷争脸了。
半晌午,他带着几个手下特地到崇圣寺见活佛。本来负责护送的孟正川也应同来,偏偏今天一大早他的女儿走丢了,他竟告了假,丢下公务去寻找女儿去了。
若是换个人,他非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不可,可这孟正川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云贵总督德禧大人的连襟,走失的小女孩正是德大人的内侄女,这德大人可是二爷那边的人,二爷这几年势头正劲,他也不便得罪,不但准了假,而且还关心地主动加派人手帮他寻找女儿。
前面已经看见崇圣寺的白塔了,得,这些烦心事先放放,先拜访了活佛再说。
次仁卓嘎和雨潇比莽济大人早一刻走进崇圣寺。
雨潇在寺门前被次仁卓嘎抱下了马,走近寺门。寺外的信众、游人纷纷侧目,看着一个矮小粉嫩的小女孩,腰间极不相趁地挂着个装饰华丽的大刀,刀鞘拖在地上,发出噹啷噹啷的声音,真是滑稽。雨潇不是没察觉众人的目光,不过她现在顾不上脸红,正努力抬高小短腿,迈过了高高的门槛,可是刀鞘却被门槛一挂,拉得她身子往前栽,眼看漂亮的小脸就要亲吻青石地砖了,总算次仁卓嘎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了她,免了她和地面亲热的命运。
都怪次仁卓嘎,非要给她这什么宝刀!雨潇懊恼地嘟着嘴,一手抓住刀鞘,用力想提起沉重的宝刀,一路噹啷噹啷声中,被次仁卓嘎牵着走进佛寺后面的禅房中。
第一眼看见那个一袭黄色袈裟、满脸皱纹的和尚,雨潇感觉骑着风暴奔驰时,那种在空气中漂浮、与万物和谐为一的感觉又来了。
他坐在那里,面貌、服饰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可仿佛与周围的一事一物都那么和谐,这种和谐的感觉不是事物特意以富于美感的方式搭配,而是一种内在的气息上的相通相容。雨潇说不上来那种感觉,这画面不能用庄严、神圣、美丽等来形容,只感到——舒服。她相信这个和尚无论放在什么环境里,都会有这种与周遭一切和谐融合如一的气韵。
次仁卓嘎说了句藏语,听上去是在叫那和尚。
雨潇还在发呆,和尚睁开眼,对她微微一笑。被他温润清滢的目光一照,雨潇象沐浴在温暖和风里。
次仁卓嘎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藏语,和尚微笑点点头,对雨潇说,“坐。”他的汉语不很纯熟。
“谢大师。”雨潇恭敬地双手合什一礼,然后在蒲团上坐下,刀鞘当然再次噹啷噹啷地响了几声,在安静的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雨潇双手抓住刀鞘,有一点不好意思。
次仁卓嘎也坐下,神情姿态庄肃,全没有刚才那洒脱不羁的样子,让雨潇看着很不习惯。
目光又移回到和尚身上,正好迎上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看透她,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深处。雨潇对他作个鬼脸,次仁卓嘎的惊骇地吸口气。
和尚眼中有了一丝笑意,“女施主从哪里来?”
“大理,她家就在大理城。” 次仁卓嘎生怕她不礼貌冒犯了活佛,抢着替她说。
“阿弥陀佛,光暗互影,时空茫茫,前世今生,如真似幻。”和尚双手合什,低眉念闻几句偈语,听得次仁卓嘎莫名其妙。
雨潇如被雷击,呆呆地看着他高深莫测的模样,他,他这几句话分明是暗示她是穿越时空而来,难道他看出了什么?她心里一阵激动,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三百年前的时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拥有一个名叫肖雨的现代人的记忆,究竟这个生活在大清康熙年间的大理的孟雨潇只是肖雨的一个梦,或者关于三百年后的女作家肖雨的记忆只是孟雨潇的幻想?
那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延续,还是两个不同的平行世界?
她平时不去想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既然不可能找到答案,想的太多只能把自己搞的疯狂,她只是让自己相信这个人生是上到对自己的补偿,她努力地过好这一生就是了。
可是桑杰达瓦活佛的几句话却打破了她内心用来掩埋这个问题的一层薄弱的外壳,那个不能想、不敢想的问题,答案似乎就在眼前。
雨潇恭敬地伏下身,额头碰到冰凉的地砖上,“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小女子一直不明,请大师指教。”
次仁卓嘎诧异的目光在桑杰达瓦活佛和雨潇身上转来转去。
桑杰达瓦活佛枯瘦的手在雨潇头顶一拍,低声喝道,“糊涂,真即是幻,幻即是真,何来庄生,何来蝴蝶?”
头顶被一掌拍上,雨潇没有感觉疼痛,反而觉得一股清凉之气从顶直而入,头脑为之一清,混乱的情绪一扫而空,心情也说不出的平和安宁。清凉之气迅速遍布全身,通体舒畅,轻飘飘的如在云中。
是啊,真即是幻,幻即是真,何来庄生?何来蝴蝶?何必管是肖雨还是雨潇,何必管哪一世是真、哪一世是幻,无所谓真,也无所谓幻,她只要作她自己,好好过她自己的人生就行了。
这句话乍听似是而非,好象凡是知道一点佛学的人都可以拿来哄人、招摇撞骗的。但对此时的她,却是醍醐灌顶,震得她茅塞顿开。
“谢谢大师指点。”雨潇脸上现出敬服的神气,再次发自内民地恭恭敬敬地磕头,“是小女子着相了,我便是我,本来无一物,何事惹尘埃?我只需尽自己本分就是了。”
桑杰达瓦活佛平静地受了她一礼,似乎对她的明悟颇为满意,点点头道,“女施主只须记住: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雨潇心中再次震动,反复咀嚼这句她早就熟知的话。不再自责,不再伤心,做任何事,过程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便是智者,千虑也难免有一失,她不必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扛,有时候她应该学会放下。
一直以来,雨潇是比较少年老成的,她总是不自觉地为自己加上责任的担子,把守护亲人、让亲人幸福当做自己的责任,本来这是好的,但太重了就成了心理上的包袱,她才会因为阿妮娅流产的事而背上沉重的心理负担。
她忘了,自己还是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背上过重的责任,并不能象她希望的那样使亲人们感到快乐,雨潇回想起偶尔父亲望着自己时严肃而忧虑的表情;想起母亲看着自己心疼的眼神;外公拿着小玩具千方百计逗自己开心的滑稽样子……爹娘、外公、舅舅,她的亲人们更希望她能享受美好快乐的童年吧?
她有时忘了他们是有能力照顾自己的成年人,她才是那个应该被守护、被照顾的人,她是不是应该给他们一些照顾自己的机会?
雨潇陷入沉思中,各种回忆、思绪纷至沓来,在飞快脑中地旋转,但却各有轨迹,和谐不乱,神气清明。
桑杰达瓦活佛垂目端坐。次仁卓嘎虽然没听懂他们打的什么机锋,但他总算见的多,知道师父似乎开导了雨潇妹妹,也老老实实坐着,没有打扰她的沉思。
脚步声沓沓而来,在门外停止,然后响起说着口音浓重的汉话的声音,“神圣高贵的活佛!你卑微的仆人达瓦拉木扎求见。”
“进来吧。”
一个藏人恭敬地弯着腰掀门帘走进禅房,向活佛行个大礼,然后躬着身子站在一边。
雨潇从沉思惊醒,扭过头仔细看他,这个藏人大约四十岁上下,也可能不到,高原上的风吹日晒,让他们普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身着鲜艳华丽的锦缎藏袍,身上挂满了黄金、白银、玛瑙、翡翠和各色宝石的饰物,简直象一棵光彩夺目的圣诞树。雨潇忍不住嘻笑出来,惹来中年藏人凌利的一瞥,忙咬住下唇,勉强忍住笑。
这金光闪闪的装扮并没有让他显得好看一点,黑红的胖脸反而被衬得更加阴沉。
次仁卓嘎站起来向中年藏人行个礼,用藏语问候了一声,中年藏人点点头。看他居然对次仁这么傲慢无礼,雨潇更不喜欢他了。
“这是我的叔叔,锅庄大总管达瓦拉木扎。” 次仁卓嘎对雨潇说,小声在她耳边补充道,“我父亲平时很忙,锅庄的事都是他在管。他对奴隶娃子很凶,我不喜欢他,可是父亲很信任他。”
锅庄是“茶马古道”上为商人提供食宿的,类似内地的货栈,但其主人是藏汉贸易的中介商,以边茶为大宗的汉藏贸易都是通过锅庄中介得以完成。所以锅庄的主人不但十分富有,而且是在当地有一定地位和势力才行。里塘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一站,次仁卓嘎的父亲是不但是里塘土司,而且生财有道,开的锅庄垄断了当地的汉藏贸易,只不过他自己一来事务繁忙,二来碍于身份,把锅庄交给弟弟,也就是次仁卓嘎的叔叔达瓦拉木扎经营管理。
雨潇也把嘴凑到次仁卓嘎耳边小声道,“我也不喜欢他,他的眼睛很凶。”
小孩子对人总有直觉的敏感。一些擅长伪装的人能够成功蒙骗精明的成年人,却能被孩子看穿。因为孩子是跟着直觉走的,不去管什么逻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为什么。
“最圣洁的活佛啊,您的神光照亮了康巴草原,您的智慧能融化贡嘎山的的冰雪,你忠实的仆人达瓦拉木扎愿伏在您的脚下,亲吻您圣洁的足踩过泥土,请允许你卑微的仆人向您报告……”达瓦拉木扎用一种象唱歌又念咒的语调,手舞足蹈地唱了半天颂歌,才进入正题:向活佛报告消息,云南提督莽济大人求见,商议起程进京的事。
雨潇被他华丽的语言和夸张的动作震慑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瞪着大眼睛对次仁卓嘎道,“你们藏人都是这样说话吗?”
次仁卓嘎轻蔑地哼一声,“我才不会这么肉麻。”
“你们藏人身上总是戴那么多珠宝吗?”
“这个……” 次仁卓嘎挠挠头,“也不总是这样。平时要干活,戴这么多不方便,节日的时候就会戴上很多首饰。”想了想又加上句,“我不喜欢戴这么多了,又重又麻烦。不过我们那儿的习俗是这样,节日的时候就会把所有的金银宝石全戴在身上,有的要戴几十斤重的首饰呢。”
雨潇骇然道,“几十斤,那怎么走路啊?”
“可不是嘛。有的人戴着一身珠宝去赶集,路上走累了坐下来歇一下,就站不起来了,要别人拉才能起来。”
雨潇想想一个人被全身金银珠宝压得站不起来的样子,噗哧一声笑出来,越想越好笑,咯咯笑个不停。次仁卓嘎也觉得有点好笑,脸色暗红,尴尬地陪着笑直挠头。
达瓦拉木扎不满他们打断了自己华丽虔诚的表白,在活佛面前又不便发作,狠狠暗瞪他们一眼。
“这不是孟守备家的小丫头吗?你怎么在这儿?大理城都快被翻个个儿了。”雨潇回头,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正惊奇地看着自己,这,好象是父亲的顶头上司,云南提督,叫什么……莽济的。
冷冷清清的杨宅,除了刚刚小产的阿妮娅,疯狂地发泄过后失魂落魄杨泰,还有阿婉,全家老幼都出去找雨潇了,只留了一个在家仆妇照看着。
家里发生了一连串的事,阿婉都知道,却不能明白,她不明白为什么叔叔要发疯,不明白表妹为什么要离家,她想问,可是看着爷爷、爹娘紧绷的脸,到口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是不是她太笨了?大人的心思总是很奇怪,让人不懂,可是连小小的表妹也不好懂了,真是奇怪。
坐在紫藤架底下,苦着脸叹口气,这么待在家里等着真是难受啊。伸头张望,仆妇坐在叔叔的房门口做着针线,不时回头看看房内的叔叔和婶婶。
今儿一早叔叔被人架回来的样子,真是让人吓一跳。可是虚弱的小婶婶居然自己下了床,紧紧抱住一身狼狈的叔叔,哄孩子似的摇晃、喃喃低语,而叔叔那么大的男人,居然象个小孩子一样在小婶婶情里哭了……
屋里传出轻柔的歌声,是小婶婶给小叔叔唱歌呢。阿婉撕扯着紫藤的叶子,皱着眉再叹口气,大人的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阿婉正无聊地感叹着,野火急冲冲地跑进来,到井边打一桶水上来,趴在桶边咕噜咕噜地大口喝。
阿婉站起来冲他招手,“野火哥哥,井水凉,别喝了,我这儿有茶。”
野火抬起头,用衣袖抹一把脸上的汗和水渍,“不用了,我已经喝饱了。”
“娘说喝生水会肚子疼的。”阿婉想把茶给他送过去,但看看外面明晃晃的大太阳,还是站在花架下没动。她脸上抹了药膏,雨潇特地交代不能晒太阳的。
“我又不是你那样的千金大小姐,哪有那么娇气。”野火跑了半个大理城,也没找着雨潇,他本是个属火的性子,这时又累又急,心里更是憋着股子火,随时都会喷出来,何况遇上他最看不顺眼、平时缠他缠得令人厌烦的阿婉,火气更是真冒,瞪她一眼,“雨潇小姐不见了,大伙儿都心急火燎的到处找,谁有你这么好命,坐在花架下面喝茶!”
“你……什么意思嘛?”
“哼,平时倒表妹表妹地叫着亲热,这时候你倒还坐得住,枉雨潇小姐对你那么好。”野火气哼哼地乜着眼瞪她。
“我……我也想帮忙找表妹的……”阿婉委屈地低声道。
“说的倒好听,我看你一点姐妹情都没有。不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了,我还要去找雨潇小姐。”野火发了一通火,甩手走了。
阿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忍不住泪眼模糊,他竟然说她没有姐妹情、没心没肺?
他是她最喜欢的人啊!
阿婉咬咬牙,决定也出去帮忙找雨潇表妹,她不是没姐妹情的人,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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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本章名,雨潇挨打在下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