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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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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迟栀来说,冬天只有白灰黑三种颜色。白色的是雪,灰色的是天空,黑色是融雪剂洒过的路面。在这样极北的城市,从没有常青树一说。即使是最抗寒的樟子松,到了此时也只是一种近乎发黑的灰绿。
前几日刚下过雪,路面不好走。在出了校门的马路上,左侧有铲雪车来过的痕迹。一部分雪被推到一边,另一部分被车轮压平。北方下过雪的冬天,总是要这样先弄出半条路来。
迟栀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医院的方向走,像落单的野鸟。深一脚,浅一脚,形单影只。
离开时,班主任问她有没有同学陪,迟栀谎称有。不想让人担心,也不想麻烦别人。自己好像始终孤独的长大。
马路上冷冷清清的,连辆车都少见。
依宁原本城镇人口就少。加之这样冷的天,大部分人都不会在外面的马路上逗留。
迟栀以前没去过医院,问了保安后才知道大致方向。
本以为发烧到三十九度的身体很难步行到医院,但除了四肢关节隐隐酸痛外,思维竟还算清醒。
她走得很慢,身体轻飘飘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
周遭雪原寂静。只有运动鞋踩在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因为没有更厚的鞋。她只能临时回宿舍多穿了一层袜子,垫了两层鞋垫。但鞋内也因此变得拥挤,步履艰难。
下午五点,迟栀终于到达镇医院。
此时已经快到下班。医院总共只有两层,大厅空荡荡的。挂号处也只剩下了一个值班护士。
依宁医院规格不高,医生也少。再加上依宁镇距离隔壁市医院路程不到一个小时。大部分本地人生了病更愿意直接去市医院看。镇医院因此没能发展起来,平日里十分冷清,走廊内几乎看不到人。
迟栀一个人挂了号,又爬楼梯到二楼验血。此时她浑身的力气都已快消耗殆尽。
护士站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看了迟栀的单子后不紧不慢地开始给迟栀抽血,一边跟另一个闲坐在旁边的护士讨论着接小孩的事。
暗红色的血顺着采血管流入容器。
护士往迟栀胳膊上按一个酒精棉球:“结果二十分钟之内出,先去外面坐着等吧。”说完又继续和一旁似乎已经下班的护士说起刚刚的话题。
迟栀拿着单子回到走廊的长椅上,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乏累地向后仰去。
她闭上眼,世界天旋地转。恍惚间,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直到昏昏沉沉中,有人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姑娘,醒醒。你报告出来了。”
迟栀费力睁开眼。眼前是刚刚给她抽血的那位护士。对方已经脱下了白大褂,正背着包准备下班。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搞的,是不是减肥不吃饭啊?你现在都严重贫血了,回去必须多吃饭,不然体质太弱就容易生病。”
“其他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穿得太少冻着了。”
“给你开了两天的吊瓶。一会儿去交完费去那边那个房间。有夜班护士给你打哈。”对方说完就急急忙忙要走了。走了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事,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你抓紧啊。再过几个小时要下雪了路可不好走。”
“打吊瓶还得两个多小时呢。”说完便急急忙忙下了楼。
迟栀下楼交费。挂号的窗口只有一个工作人员,也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了。看迟栀还拿着单子站在玻璃窗外,满脸挂着不耐烦。
“单子和身份证给我。”对面的女人一边伸手一边说。
迟栀将单子顺着窗口递过去,隔着窗户看见对方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一共134,怎么付?”
迟栀低下头,右手抓了衣服口袋一下。她犹豫了半秒,还是将手伸进去拿出了两张粉红色的一百元出来,递了过去。
工作人员手脚麻利的打印了凭条出来,放在窗口凹槽里,很快转身去忙着下班了。
迟栀伸手将身份证和那几张纸拿出来,心口微微一沉。
这二百块钱是她请假时班主任塞的。对方开假条时问她去医院看病有没有钱。她怔了一下,既无法脱口而出的撒谎,却又想维护最后一点尊严,不愿承认早已山穷水尽的处境。
只是她还未在这两项艰难的选项中抉择出来,班主任已经从钱包里拿了两百块塞过来。
“你去医院先用,看病不能拖。后面有钱了再还我。看看两百够不够,不够再说。”对方语气随意,仿佛已经说过很多次一样的话。
学校住校生多,有时家里会给够半个月的零花钱。偶尔有学生生病但是零花钱不够的情况时有发生,班主任会垫付一下,所以迟栀也不是什么受老师照顾的特例。因为外婆最后的治疗费,家里已经欠下很多。
自己那个赌徒小舅和一心想把她送进工厂的爸能不管她要钱就已经很好了。她只能靠自己。
她身上像背了一座山,而这座山已越发沉重。
迟栀转过身,重新拖着沉重的步伐顺着楼梯上到二楼,把付费单给了刚换班来的护士。对方拿着单子看了眼便忙着去配药了。
“你到旁边的旁边那个开着门的房间去等吧,那边有位置。”那人手往右边象征性地指了指方向,头也没抬地说。
迟栀说了句谢谢,木然地转过身,朝刚刚护士所说的房间走去。
整个依宁医院都不大,一层的房间也屈指可数。整条走廊一个人都没有,空荡又寂静,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或许是烧了太久,迟栀四肢无力。有因为饥饿,胃里也有了隐隐的绞痛灼烧感。
她走过去时,房间的门正敞着。
迟栀没有多想,径直走入,却意外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脚步顿住。
依宁医院很小,平时病人也不多。这间输液室是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只有左右两张床位和两组联排椅子。
门正对着对面几米处的窗子。窗外光线已经转暗,只能看到灰蒙蒙一片的天空。
她进去时,路呈正坐在左边的等候椅上,两条修长显眼。身上依然是上午见到他时的那件黑色冲锋衣,眉眼凌厉疏冷。
这是有多巧,能在同一天遇见一个人两次。
迟栀在门口停了一下,注意到对方旁边也挂着输液药水。而此时,少年掀起眼帘,漆黑的视线直直撞了过来。
她只得在慌乱中避开。
路呈也生病了?
“在门口站着干嘛?”还未等迟栀反应过来,刚刚换班的那位高高瘦瘦的女护士拿着配好的药走了进来。
“发烧都快四十度了,过来躺着吧。”对方一边说一边快速又到了房间右边空着的床位旁,伸手将那瓶药水挂在了旁边的不锈钢输液架上。
迟栀抿唇,跟着护士走过去,坐到了床上。
“躺下吧,这样吸收能快一点。”护士说着,忙碌着手上的动作,麻利的给迟栀右手扎上了针。
她看着针管短暂地回流了一下血,透明的管内很快被药液占满。
“这个打完还有一瓶。等下你看这里快打完就按这里叫我哈。”女护士指了指床头的呼叫铃,说完便匆匆走了。
原本不大的房间只剩下迟栀跟路呈两个人,竟显得有些空荡。
迟意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连接吊瓶里透明液体和背后灰白的天花板。连接输液管中间的小瓶里,药水像屋檐上的雨,正一滴一滴往下掉。
她盯了一会儿输液瓶,视线又不自觉移到几米远处,看向斜对面坐着的路呈。
少年神色很淡,正垂眼看着手机,旁边的椅子上放了几本练习册。黑色冲锋衣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干净凌厉的侧脸轮廓和一截冷白的脖颈,喉结处有明显突起。
两个人明明早上遇见过,却都默契地谁也没有搭话。
她看了他一会儿,也怕被发现,很快收回目光。
此时,房间内的光线正在一点点转暗。这间医院盖了有些年头了,还用的是老式暖气片,但要比迟意住的女生宿舍一楼热一些。
迟意躺在床上,几个小时的奔波忙碌拖得她筋疲力竭。如今终于有了一大段可以躺下休息的时间,身体和大脑也随之松懈下来。
原本有陌生人在,她很难做到完全放松。可她太累了,再加上房间里很暖,躺着躺着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迟意睡得并不安稳。睡到一半时,隐约听到旁边有脚步声。本想挣扎着想起身,可整个人却被黑暗所抓住,怎么也醒不过来。
这时,她忽然听到了护士的声音。紧接着,胳膊被人碰了几下。
“姑娘醒醒,别睡过去了。”
迟意这才猛地清醒过来。
房间内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灯。她一睁开眼,屋内满目的白炽光线刺得她眼睛痛,只能半眯着。
这时,她看到了床尾刚被换下来的空输液瓶。
自己应该睡了很久。
“来,再测一下体温吧。”刚刚给她打针的那位护士站在床旁边,手上拿着耳温枪说。
迟意努力撑起上半身,配合着对方测了耳温。
此时瞳孔稍微适应了亮度。越过护士的手臂,她看到了正在穿外套的路呈。
对方刚输完了液,快要走了。
“37.8°。不错,降下来了。”旁边传来女护士略微欣慰的声音,“最后一瓶打完你就可以先回学校了。”
迟意轻声说了句好。但因为久不开口,声音有些哑。
“对了,自己来医院输液的时候尽量别睡着啊,没有及时换药和拔针很容易血液回流的!幸好人家看到你快打完了帮你按了铃。”女护士一边收了刚刚的空药瓶一边又像想起来什么,临走时又叮嘱了一句。
“实在不行下次找个朋友一起来啊。小姑娘家家的这么晚一个人出来打针多危险。”
迟意默然,只怔愣的点头。
护士背影消失在门口。房间内又只剩下她跟路呈两个。
周遭安安静静的,只有少年收拾东西时的琐碎声响。
路呈穿上冲锋衣外套,将放在旁边椅子上的那几本书收到了挎包里准备走,姿势随性倦怠。
“那个,刚才谢谢你。”
迟意观察了他几秒,见他已快到门口时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闻声,对方脚步微滞,回过身来。
白炽灯下,少年的五官轮廓被灯光映得更加英挺,眸底乌沉明亮。
他站在房间中央,背景白墙蓝漆,像是一株雪地里笔直的青松。风吹不折,雪压不断,清冷不驯。
路呈没有回答,只看了她一眼,转而望向窗外。
“你住校?”几秒后,他重新看向迟意,淡声问。声线低沉清朗。
迟意点了点头。“嗯。”
她不懂路呈为什么突然看向外面,过了几秒后才迟钝的想起下午那名为她抽血的护士所说的暴风雪。
“你应该找个朋友陪你一起来的。”他说着,语气平静,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迟意倒是有些心虚,眼神移开看向别处,没有继续接话。
她已经没有朋友了。
“外面下雪了。”少年清冷冷地扔下最后一句,转身向外走去。迟意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抬眼去望时,对方已经消失在门口。
整个房间彻底空寂下来。
迟意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尝试性的从床上下来,手抓着一旁的输液架,一点点挪动到窗前。
此时,窗外白茫茫一片。
昏黄的路灯下,迟意甚至能远远地看见雪堆上翻涌着的风。医院的窗口明明看上去是封死的,却不知哪里有了缝隙,隐约能听到狂风吹过缝隙时的呜咽声。
又是暴雪夜。
迟意看着窗外的大雪,心是麻木的。或许原本就已经在谷底,再也不会更差——
她仍然记得清晨时冰雪灌入脚腕时彻骨的寒冷,也知道这样的冬天还会持续很久很久。她已经失去了所有能够失去的,只剩下这条烂命。
迟意站在窗前,一只手扶着输液架,另一只正在打针的手伸出来,试探性地摸了摸窗下的暖气片。
很快,一股热意顺着指尖传递至整个身体。
少女将手在上面放了许久,有些贪恋着这种具体的温暖。
迟意没有再睡了。
二十分钟后,最后一瓶的药液也慢慢见了底。她按铃叫了值班的护士来拔了针。
“来,你自己按一会儿。”护士拔了针,在她右手上按了一小块棉花,又去给她测最后一次体温。
“36.8°,不烧了。”
对方看了一眼耳温枪上的数字,很快手脚麻利地将输液用品都收了起来。
迟意坐在床上看着对方收完,大脑有几秒钟的空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里。似乎是见迟意在发呆,护士临走时还不忘回过头跟迟意讲:“小姑娘,你早点回学校吧。外面雪大得很,再晚一点路都不好走。”
“你同学都在外面等你好久了。对了,别忘带东西啊。”
“同学?”
迟意有些疑惑。可惜还不等她发问,对方已经拿着空输液瓶出了输液室。
她皱了皱眉。或许只是隔壁输液室别的学生的朋友在等,被护士阿姨记错了。
迟意收好书包往外走,脚步慢腾腾的。高烧虽然退了,但几个小时的饥饿依然让她没什么力气。
医院走廊里灯光很暗。
迟意站在输液室门口,停了片刻脚步。她半个身子仍在白炽灯的光明里,可眼前即将步入的却是阴影与晦暗。
少女叹了口气,握紧书包的肩带往前。
可仅走了两步,抬头时,却意外在楼梯旁的长椅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站起身,微弱暗淡的光线勾勒出少年清疏挺拔的轮廓。
两人视线交错。
迟意立在原地,讶异地望着。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一起走吧。”路呈将运动书包斜跨在身上对她说。语气随性冷淡。
还不等迟意回答,少年已走到楼梯处。他向下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回过头来看向仍呆站在原处的迟意。
“你不走?”
迟意张了张嘴,踌躇片刻,最后跟了上去。
寂静的医院里,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从老式楼梯走了下去,谁都没有说话。
往后无数的日子里,迟意永远都记得这个夜晚,记得这场暴风雪,记得她从楼梯上下来站在医院大厅中看到的那一幕。
玻璃门上已经布满白霜与雪,门外风雪交加,身边是疏冷散漫的少年。
大雪已经下了两个小时。
医院的夜晚除了值班的几个医生护士,已经没有什么人。门口只剩一条窄路可走,其余处早已被积雪掩盖。
出了医院门,大风裹挟着雪粒迎面吹过来。
大路上一个人,甚至连一辆车都没有。只有每隔十几米远才有的路灯静静伫立在一侧。昏黄的光线是这个黑与白交织的夜里唯一的暖色调。
迟意走在路呈斜后面。两人都沉默着。周遭只有风雪的呜咽声和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可她内心却煎熬。
意识到他们的确是向学校方向走时,迟意在他们走过的第二个路灯处停了下来。
“那个,你回家吧。”她犹豫了一下,开口说。
闻声,路呈也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暖黄的路灯,光线从头顶映下。
少年眉目清冷,眼底却很亮。运动款的风衣外套,肩上落了一点雪。
依宁镇级别高,但地方不大。她知道他家就在附近。两人甚至不是相识的关系。意识到他也在往学校走时,迟意难免不好意思。
“我自己认识回学校的路。”她说。
路呈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反而问她:“早上为什么去天台?”
“你不是也在。”迟栀蹙了蹙眉,明显不太想回应这个话题。
“不一样。”少年声音冷淡,听不出多余的情绪,“我每天都在。”
“但你不一样。”
他知道她不一样。因为那样的眼神,他也曾在自己身上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