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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2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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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那几天,迟栀的生活始终在宿舍、食堂、教学楼三点一线之间。
宿舍的另外那三个人十分有默契。前两日每天早上都有一个人像监工一样,看着迟栀心甘情愿的开始做值日后才会放心离开。似乎是认为迟栀已经完全接受了以后的值日都由她做这件事,才渐渐当了甩手掌柜,再也不管这本该四个人平分的麻烦事。
唯有迟栀自己记得,多年前那个少女是如何在寂静中吞下委屈与艰难。一声不吭的忍耐着那些刺透衣衫的寒冷、无人知晓的霸凌、以及漫漫长夜的饥饿。
人是群居动物。有时并不需要多严酷激烈的加害与折磨,甚至连难听的话都不必说。只需一群人默契地沉默、从容地抱团。离群的孤鸟便鲜少能够久活。
沉默便是她们的刀子。刀刃的锋利划过皮肤,看上去没有伤口,却足以在灵魂深处渗出细密的血珠。
她们三个人似乎总是能心照不宣。只要是在宿舍内便从未与她说过话。可一旦回到学校教学楼和其他同学都在一起时,她们又好像与她从根本上就毫无矛盾。在老师、同学的一双双眼睛下,她们能平和且笑着提到她。或许也正是这一点,即便多年之后,也鲜少有人能相信她们曾经对她做过的事。
她在宿舍的时间不长,除了夜晚回去在床上睡觉的几个小时,其余时间都一个人默默的待在自习室。
路呈这个名字离她似乎已经很远了。只有偶尔翻开辅导书,看到扉页右下角那用黑色钢笔字写出来的那两个字时,脑海中才会浮现出雪地中少年的冷漠眉眼。
但她仍记得他们共同走过的那个暴雪夜,也依稀记得在医院的白炽灯下,少年垂眸时流利清冷的侧脸。
几日后,依宁高中终于迎来三天小长假。
这时,迟栀手里面只还剩下不到二十块钱。
依宁高中的宿舍楼会在寒暑假和平时长假期间随着住校生的离开而集体封楼。因此她没办法继续住在学校。再加上之前陈凝琴打电话回来说老房子被谢文锋卖了的事,一直是她心里的一处隐痛。每当想起时,心口就像插了一把刀,不愿去接受这个事实。
她能够忍受寒冷、贫穷、饥饿甚至霸凌。唯独这件事,每每记起只想逃避。
自己还能去哪儿呢?放长假的那天下了雪,迟栀看着楼里的其他女生纷纷拎着行李去赶车时,心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背着书包,最终还是登上了回伊东的客车。
客车缓缓驶过无垠的黑土地。她回家的路仍是土径,坑洼处已被新雪轻轻掩盖。
迟栀按着记忆回到家,左邻右舍仍是旧时模样。家家户户门前的小院子,落雪的栅栏,还有院子里养的鸡鸭和白鹅,以及囤在角落的包谷。她们那一排最外边人家的大黄狗依旧趴在它的小木屋前,一有人路过就出来汪汪汪叫得激烈。
唯一变化的只有她和外婆曾经住的那间房。
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正门贴了封条。迟栀用原先的钥匙试了试,但打不开门。她只能站在窗户门口向里望。房间里很乱,但也只剩杂物,里面值钱的家具差不多都被搬空了。
迟栀走到隔壁敲了敲门。家里没有人在,她蹲在门口等了很久才等到陈凝琴从外面打牌回来。
“哎呦迟栀你回来了啊?在这儿等了很久吧。”远远看到迟栀在,陈凝琴紧忙拎着手里的菜跑过来开门,“都快把孩子冻坏了。”
迟栀淡声回:“没关系,不冷。”
门开,迟栀走进去。屋子里的火炕和暖气都烧得很热,空气中是许久未见的温暖。
“阿姨,你之前说我们家有一些东西在这边。我可以看看吗?”她回头问。
“对,当时你小舅突然回来的。幸好我当时在家啊,就过去拿了能拿的一些回来,想着你也能有个念想。但其他家具什么的都被你小舅卖差不多了。”
陈凝琴领着迟栀穿过走廊,来到最后面的一个房间。这边靠阴,明显比前面朝阳的客厅和卧室冷了很多。打开木门,靠窗的地上堆放着许多杂物。
“呐,这一包是你的衣服,这边是鞋子之类的。还有家里的被褥什么的。”
“还有一些书我和你大爷也帮忙拿回来了,包括零零散散一些东西,都在这几个箱子里。”陈凝琴一一给迟栀指了一下。
“有些东西二手的他们要债的夜没法卖,我好说歹说才拿回来。其他的真是帮不了你太多了。我和你大爷都是普通老百姓,你也知道你小舅那个人……”陈凝琴说着,几番欲言又止。
迟栀长睫垂了垂,声音平静:“没关系的阿姨。你已经帮了我们家很多了。真的很谢谢您……”
她说了一半停顿下来,静静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但我现在也没有地方可以去。这些东西我也没办法带到学校。所以可不可以在您这里多放一段时间?”
“我现在没有钱。等我赚到钱会补给您保管费的,可以吗?”她问。
陈凝琴愣了一下,怔怔看过去。
这房间背阴,少女站在窗边。外面是后屋覆了雪的杂草地,光落在雪面又折射进屋内,带着萧索的寒意。
这姑娘天生长得漂亮,只扎着普通的高马尾、最普通的白色羽绒服,看上去也依然出挑。她眼睛大,睫毛长长的,脖颈纤细挺拔,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只有嘴唇淡淡的粉。
对比一周多以前,她似乎更瘦了,外面淡淡的冷光落在她侧脸上,安静而倔强。
陈凝琴曾经多希望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她想到自己的混账儿子、学习不好、到处打架惹是生非、家里花了高价去供他才勉强有个大专读。
迟栀从小安静漂亮懂事,可终究不是她的孩子。
伊东的老百姓都不是有钱人,各有各的难。陈凝琴家里今年种地又赔了不少钱,的确没办法再供养另一个孩子了。
“哎不用给钱,我们也帮不了太多。这后屋平时太冷了也不住人,就先在这儿放着吧。”陈凝琴心软了一下说。
“对了。刚刚在外面站那么久,饿了吧?阿姨给你一会儿下点冻饺子吃。”她两只手愧疚地在棉袄下摆上蹭了蹭,有种不能帮给予更多帮助的心虚,以做饭为由匆匆离开了房间。
少女自己站在房间内,看着那些摆在地上的衣物,眸底暗了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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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分钟后,热腾腾的饺子出锅。陈凝琴招呼她过去吃饭。
迟栀一个人一口气吃了十几个饺子。陈凝琴看着这姑娘像是饿了很久的样子,欲言又止了很多次,最终还是试探性说:“囡囡,要不你还是去你爸爸那边吧?”
“我之前给你爸爸打过电话了。他愿意让你过去,只是可能过去之后不能继续上高中……”
陈凝琴越说声音越小,也知道这对于迟栀意味着什么,却还尽力劝着:“你这么漂亮,未来路还长呢。现在社会不是那么看重学历了。你去那边就算不进厂,跟亲人住在一起还是安全些。”
亲人?听到这个字眼,迟栀顿了一下。如果迟建东算是她的亲人,就不会这么多年不管不问,也不会因为她想继续读书就说出断绝父女关系这种话。
迟栀没有说话,默默吃完盘子里最后一个饺子。
“阿姨,谢谢您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我的帮助,知道你是替我着想。但我已经和他说过了,我不会去找他的。”她放下筷子回。
“虽然现在可能很难,但我觉得总比去找他好一些。您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哎,可你一个女孩子,又没住的地方,以后经济来源都没有。这怎么可能让人放心呢?”陈凝琴皱了皱眉,“去你爸爸那边,起码地方住……”
“没事的阿姨。您放心,我会自己想办法的。”迟栀回。
陈凝琴重重谈叹了一口气,“哎,那你自己决定吧。如果你放小假没地方住,不嫌弃的话可以来阿姨家住你陈宇哥哥的房间。反正他在外面上学平时也不回来。但放寒暑假的话可能就没办法了……”
迟栀点了点头。话虽然这么说,但她不愿意再给别人添麻烦了。
“谢谢阿姨,但我一会儿就回学校了。”她淡淡说。
“回学校?你还能在那边住校吗?”
迟栀摇了摇头,“放假期间学校宿舍是不开门的,是我想去学校周边看看有没有兼职可以做。”
伊东镇子小、人口又少,没有多少兼职机会。依宁虽然也不大,但因为有依宁高中的存在,周边商业化要比伊东好很多。之前迟栀有留意过一些店铺贴着招兼职的广告,也有见过学长学姐在里面帮忙。
她拿了自己吃饭的碗去厨房帮忙洗好,背上书包准备回去。
临走前,陈凝琴的手紧抓着围裙下摆,几番纠结后还是拿了两张粉色的票子塞给迟栀。
“别的帮不了你什么。阿姨家里也不富裕,这两百你拿着吃点好的,在那边找不到工作也能暂时找个地方住。小姑娘家绝对不能睡外面。”
迟栀张了张嘴,哑然。她摇了摇头,将钱推了回去。
“我不能再收您的钱了……”之前外婆生病时,街坊邻居都帮了很多。她已经欠了太多人情。
“你拿着吧,又不多。就当阿姨借你的,以后有钱了再还。”
“就算你不去你爸那儿,口袋里也总得揣点钱,这样安全。你长得漂亮,在外面多留些心眼,别让坏人盯上知道吗?”
迟栀咬住下唇,点了点头,酸意在眼眶中打转。
“哦对了,你等下。”陈凝琴说着转身去了一个房间,过了一会儿才出来,手上拎着两件男款的大衣。“今年冬天冷,你穿的这件太薄了。要是去找工作在外面时间长,最好多备点外套。”
“这件是你陈宇哥之前的羽绒服,很厚实。我估计你能直接套进去,就是可能没有女款的那么好看,但肯定厚实。在外面要是冷了,你也能当个被子什么的。”
“我都洗过晒过了,很干净。你陈宇哥以后也不会穿,你拿着用吧。”陈凝琴说着把那件大衣放到了一个大袋子里,递过来。
迟栀很意外。但晚上在自习室时,如果有这样一件能套在她原本羽绒服外面的大衣应该会暖和很多。
她迟疑了一下,最早还是接过,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回依宁的路上,迟栀看向窗外。严冬笼罩,茫茫白雪铺满平原,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迹象。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严冬下苟活着,而这个冬天又太过漫长。
少女坐在客车靠窗的位置,眼睛悄悄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