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18章 ...
-
和前些日子一样,自习室漆黑一片。
等迟栀站在门口打开灯,整间自习室才从黑暗中慢悠悠亮起来,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
女孩儿找了最靠近门的位置坐下。本想这里离走廊更近,或许能稍微暖一点。但事实上并不会暖和多少。这里像一个冰室,四处都漏着冷气。
这里只有她一个,周围安静到落针可闻。没了外界干扰,总算能专心学一会儿。可惜没坐下多久,四肢就冷到失去知觉。迟栀只能学一会儿就站起来走一走,跺跺脚,暖暖身子才能坐下来继续。
因为太冷,她只能大部分时间都将手缩在袖管里,只是看书和理解。
等迟栀回宿舍时,已经是十二点半。
少女轻手轻脚洗漱完回到床上,躲进被子里。临睡前,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默认登录着的□□没有消息过来,页面仿佛凝固了,一点变化都没有。
迟栀眼帘垂了垂,默默收回视线,放下手机。外面的月光从窗台与帘布的缝隙中绕进来,在白墙上落下一道尾光。
她闭上眼,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
次日清晨,清冷的阳光静静地爬上窗棂,外面的地上扑了一层纯净的新雪。整个校园尚未完全苏醒,仍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109的寝室里,四名女生正相继起来。穿衣、洗漱、收拾个人物品,整个房间不寻常的安静。
似乎某些微妙的改变正默然发生,看不清、摸不到、听不见,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每个人也都默契的在这扭曲的四角形中找到了自以为合适的位置。
很久以后迟栀才知道,那个图形的另一个名字叫孤立。
今天轮到她值日打扫卫生。
昨晚她提醒蒋欢和蒋悦扔到垃圾桶里的辣条袋仍安静的躺在地上,里面红色的油渍流出了一小部分,粘在白色的瓷砖上。迟栀拿来拖布沾水,蹭了很久才勉强弄干净。
等她将全屋打扫完时,整栋宿舍楼已经没剩几个学生了。迟栀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急急忙忙拿着书包小跑到学校。
此时校园里已然热闹起来,无论是住校生还是走读生都已经到了学校。教学楼里一片喧闹。
她来不及吃饭,直接去了班级,索性卡点赶上了交作业。
其实只是稀疏平常的一天。
迟栀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上课时听课,下课时看书,放学后依然挤出一切时间学习。
她又不是真的机器人,有人类的复杂情感,能够感知到某些变化了的、微妙的、无法言说的处境。
比如她们只同对方说话,永远刻意绕开她;再比如蒋悦会当着她的面,故意大声又语气奇怪的说:“我就特别讨厌有些白莲花,一天天在男生面前装得可怜兮兮的,好像谁都欺负她似的,我就装不了那样。”
“诶你说有的人怎么天天那么爱学习呢?至于吗?真爱学习的话也不会旷那么久的课了吧?”
“不过也是,人家也看不上咱们,平时也不跟咱们玩儿,管她呢。”
迟栀没有反驳,只能听着,默默做自己的事。只是那些话所带来的刺痛感,她在多年后仍然记得。而那样孤独的感受,她还要自己忍耐许久、许久。
不同于别人,迟栀经历过比这更黑暗、更绝望的暴雪夜。而这些被排挤与孤独的感受,对迟栀来说似乎只是青春里很淡的、附属的注脚。
她知道自己痛苦的底色从来都来源于家庭、贫穷和命运的捉弄。
第二天并不是迟栀做值日。
外面晨光熹微,透过窗子能看到外面落满了的,一地的雪。
宿舍楼后的这块地方平时没有领导检查,因此不会特意安排人清扫。视野里这一片惨白的、毫无生机的景致,会一直持续到明年春天。
寒冷严酷的北风、积雪之下,人烟稀少的黑土地,永远是她青春里最刻骨的一页。
多年后回想起时,她依然记得坐在109宿舍那个床位向窗外看去时那生了锈的铁烟囱、老旧的红砖墙和无垠凄冷的雪意。
蒋欢在卫生间洗漱,里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郭雅琳刚从上铺爬下来。因为宿舍检查时桌面上不能有杂物,蒋悦正着急忙慌地把她们昨天吃剩的泡面汤倒在下水道里,又随便洗了洗放回柜子里。
迟栀默默起床,穿好衣服,收拾了书包准备出去。
她已经连续多日只靠喝食堂免费的粥和咸菜填饱肚子了。偶尔饿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才买一个一块钱的水煮蛋或是三块钱的土豆丝卷饼。
可即便如此,卡里的钱也只剩下二十三。
她昨晚只喝了粥。从昨晚十点多开始,饥饿感早已挖空了肚子,胃绞痛般的疼。她想尽快去食堂买两个便宜的包子。
此时她还不知道,某些危险正在悄然酝酿。
迟栀走到门口伸出手,指尖刚刚触碰到铁质的门把,只听到砰的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瞬间脱手门把。
看到她要出去,蒋欢蓦地从卫生间里窜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站到她前面,直接用身体挡住门口。
宿舍楼的门一般没有锁,只要拉开门就能出去。但蒋欢整个人往后靠在门上,一边挡住门把,一边将双手抱胸于胸前,冷冷道:“你做完值日再走。”
对方嘴角向下撇着,眼睛也没有看过来,一副趾高气昂、不接受任何沟通的样子。
迟栀微微睁大眼。蒋欢的举动的确出乎意料,以至于她愣了半秒,手仍伸在半空中。震惊之余才将手收回。
她后背一片僵硬,站在原地十指向内扣住手心,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着蒋欢说:“昨天是我做的值日,今天不是我。”
“让我出去。”她说。
对面的女生没有半分要让开的意思。蒋欢依然没有直视迟栀的眼睛,只是冷冷看向旁边,配合毫不留情且充满敌意的语气:“以前你请假一个多月都没有做过值日,都是我们三个做的。所以从今天开始一直到期末考试结束这段时间的值日全部由你来做。”
全部由她来做?她震惊于对方的话。
距离期末考试和放假还有一个月。就算自己缺课了的一个月没有做值日需要补。可那之前的一个月也应该是她们四个人轮班的。为什么变成剩下的一个月都要她一个人来做?
这算什么道理?迟栀皱了皱眉。
此时外面的走廊里已陆陆续续有其他住宿生离开的声音,脚步繁忙混乱。早晨的时间本身就比较紧张。七点钟的早读,此时已经六点四十。
蒋欢堵在门口,一副迟栀不做这个值日就不会罢休的架势。
房间内的气氛仿佛一座平静的冰山,实则水面下已经激流暗涌。
迟栀转过身看向仍在宿舍的另外两个人。窗外的阳光落进来。蒋悦把她和昨晚蒋欢的垃圾收拾完,正在收拾书包。郭雅琳已经洗漱好,叠完了被子,也在桌前装模作样地在收拾书包。
两个人都低着头,不约而同的装作没看到门口剑拔弩张的对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似乎均默认了某些事情的发生。
显然,她们是稳定的三角关系,是同一方的势力。而自己是屋子里唯一的局外人。
迟栀收回视线,转回身,表情平静。
“反正你不做就别想从这儿出去。我就在这儿站着,看你能不能出去呗。”蒋欢语气泛冷。
迟栀望向死死堵在门口的女生,落在对方因严肃而绷紧的脸上。她只思忖了片刻,随后便面无表情的转身进了卫生间,拿了拖布一声不响地出来,回到房间最里面开始拖地。
没有不平,也没有多余的言语。她默默的把宿舍的地拖了一遍。回到卫生间投洗时,蒋欢仍然站在门口堵着,仿佛一个监工,时刻担心着犯人会逃跑。
“还有桌面和窗台。”她看着迟栀做完,又指挥说。
迟栀没有反应,连表情都没有,仿佛一个只会做事的机器人。她重新拿了抹布将桌子和窗台擦过一遍。等迟栀回到洗手池洗抹布时,三个人才一齐放心的从宿舍里出去。
和刚刚堵住她时不同,门再次关上时已无声无息。等迟栀从洗手间出来后,小小的宿舍内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冬日的阳光从窗口斜斜地落进来,落在地上,形成一块亮眼的光斑。光束中似乎有跳跃的绒毛与微小的尘埃。
整个房间看上去安静、祥和。可几分钟之前,她还在这里做着困兽之斗。
少女静静的回到桌前,一声不响地背上书包。临走时看了一眼房间,不自觉走到那道从窗口落进来的光束中。
迟栀她们宿舍朝北,背阴,自然要比朝阳的房间湿冷一些。平时只有早上的这短暂的一段时间能有阳光直接照进来。
她走进那束光里,静静的。初阳落到她的脸上,带着暖融融的温度。
迟栀伸出手,垂下眸子。她那双刚刚浸泡过冷水的手指指尖泛着白,指腹有些发皱。她本身就营养不良,再加上冬天的自习室温度太低,两只手从不知何时起已经有了轻微的冻疮。关节处轻微的红,略带着一些灼烧感。
少女低头看着一地的暖光。目光怔怔的,几乎不带情绪。
她只觉得阳光落在身上的感觉很舒服,整个人的脑袋放空着,灵魂几乎脱离出了身体。这里没有人打扰。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压力和困苦,更没有误会和冷眼。自己变成了一切的旁观者,连时间都忘了。
她就那样站在光里,一动不动,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直到身后突然传来咚咚两声很重的敲门声。迟栀木然地转过身,看到宿舍阿姨拿着本子站在门口。
“你怎么还在这儿?!还不去上课?”
“快走吧,再不走一会儿楼里都没什么人了。”宿管阿姨不耐烦地用塑料书夹敲了敲木门,眼睛扫视了一下屋内的卫生后便很快去了下一间宿舍。
迟栀回过神来,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那里不知道多久。她脸上有湿热的液体流下来。迟栀抬手擦了一下。
那是透明的,正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很久之后迟栀才知道,在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情绪解离。
当个人受到某些打击或强烈且无法接受的情绪波动时,心理会自己产生保护机制,短暂性的麻木和迟钝。
迟栀背着书包从宿舍出来。
楼外空气干冷,校园里已经安静了,只剩下零星一些刚从食堂或外面进来的走读生。
她没有去吃饭,而是径直去了教学楼。刚刚要命的饥饿感不知为何,此时已销声匿迹,只剩下胃部隐隐的痛。
迟栀回到班级时,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到了。只剩下经常迟到的那几位走读的男生。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眼睛睁着,眼泪径直流下来。迟栀一开始并没有觉得悲伤,甚至不懂为什么掉泪。直到她眨了一下眼睛,豆大的泪珠吧嗒落在已经打开的语文书页上。某种真实而酸涩的感受才姗姗来迟,从一开始的眼酸到后来夏日决堤的暴雨。
“你怎么了?”同桌周然一边问她,一边碰了碰她的胳膊,递了一包纸巾过来。
迟栀摇了摇头,伸手擦了一下眼泪。本想说声谢谢,却发现自己嗓子哑着,一个音节也说不出来。
前面的耿佳佳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迟栀,眼睛略微睁大了大。“迟栀你怎么了啊?谁欺负你了吗?”
她还是摇了摇头。
今天早晨是语文早读课,语文老师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没有过来。但四周的同学都差不多已经到了,纷纷侧目过来。迟栀低下头,不想面对那些来自四周好奇的目光。眼泪依然顺着脸庞静悄悄的落下去。眼前的世界无数次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
杜宇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窜到了前面来。或许是怕语文老师突然进来,又或许是身高问题。他在她桌子旁边完全蹲下才勉强和她平齐。
“你怎么哭了?有人欺负你?”他小心的问。
少年像只大金毛犬一样蹲坐在她旁边,说话的时候语气冲动且认真:“你告诉我是哪个班的?男生还是女生?我去帮你报仇。”
“真的,我真的去帮你揍人。”他义愤填膺地说着,说完又顿了顿,语气稍迟疑:“不过要是女生可能有些麻烦……”
迟栀情绪汹涌,被他这句话弄得笑了一下,可惜比哭都难看。
“真的没有。”她摇了摇头。
少年还在最意气用事的时候,以为什么事都能用拳头解决。她觉得他好天真,却又羡慕他的世界可以如此天真与直接。
“是因为你家里的事吗?”耿佳佳在前面问。
迟栀垂下眼睫,一时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她能说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能说。
蒋欢就在旁边那一列的前两排,离这边不过三四米的距离。余光里,迟栀甚至瞥见对方回头看了一眼。蒋欢和蒋悦两个人在班里给人的印象是乐观积极、与人为善,风评很好。既老师喜欢又受同学欢迎,无论是在男生还是女生的圈子里都很吃得开。甚至多年后自己同当时的同学说这件事时,所有人都是震惊的语气与眼神:“她?不会吧?感觉她平时人很好啊。你是不是记错了,欺负你的应该是郭雅琳吧?”
蒋欢两姐妹长得不高,好学生的脸,平时学习也是中上游,而郭雅琳长得高,又偏生长了一张看上去很“大姐大”的脸,以至于像霸凌人这种事,安在她身上似乎就很合理。可只有迟栀知道,真实情况完全相反。
迟栀还知道杜宇和蒋欢、蒋悦原先就是同一所初中。自己说出来后即便被相信,也只会让所有人都难做——
她不想给任何人平添烦恼。
就算她说自己被另外三个人欺负,被另外三个人强迫做了一个月值日。其他人又能帮她什么呢?最终她还是要回到那间宿舍,陷入更深的孤立中。
更何况她知道,自己心里的酸楚和隐痛并不单纯来源于宿舍里那另外三个女生。青春期的诸多痛苦与沉疴,其灰暗的底色往往并非具体的人或事,它们更像是命运的注脚,映照出年少时势单力薄,无法撼动现实的委屈与无力。
“对不起。”
“是我自己想起家里的事,不要紧的。”她轻声说着,用手背拂去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