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你的谎言》夏悄

12、第12章

　　次日，清晨。

　　迟栀昨夜睡得意外安稳，醒来已经过了六点半。或许是高烧过后身体实在太累，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已耗尽了所有气力。再睁眼时看到宁静的晨光时有种不真实感——

　　她本以为再也见不到这样的阳光了。

　　东北冬日的早晨，仿佛阳光中也混合着薄霜，带着一种别样的冷感，将整个小镇的轮廓都刮得生冷而清晰。

　　室友们陆陆续续起床洗漱。门外也逐渐有了来往的脚步声。

　　她起来收拾东西，打开书包，一眼就看到了昨晚被她塞在书包的那副手套。

　　-

　　迟栀从宿舍出来去了食堂，罕见的给自己点了一个鸡蛋。五角钱。再加上免费的米粥和小咸菜，这就是她全部的早餐。

　　从食堂出来又到教学楼，少女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顶楼的天台。这条路她昨天走过一遍。但今天再次走过那些一样的台阶时，心境却完全不同。

　　就是莫名的，她想活下去——

　　不知是不是自己今天来得太晚，迟栀并没有看到路呈。

　　天台上的雪比昨日的更厚，不久前刚刚被清理出一条小路来。上面依稀能看到些脚印，但很多也很凌乱。估计是校工们刚刚来过，来拿了清雪的工具，顺便铲出了一条道。

　　迟栀本想还手套。因为没见到路呈只好作罢，从天台下来回了班级。

　　此时正是学校早上最热闹的时候。收作业补作业的，做卫生的，学生会例行检查的……迟栀昨天缺了一半的课，自然也没能交上几门。

　　上了两节英语课。第二节课的课间比较长，整整有半个小时。平时这样的大课间是要求全校去外面操场跑操的。但因为前些日子下雪，跑道上的积雪还未清干净，因此改为在教室自由活动。

　　迟栀总算有了些时间继续补前面的课程。她太久没有回来上课，现在很多科目已经讲到了最后两个单元，如果不尽快补上的话上课也很难跟上老师的节奏。

　　外面天灰蒙蒙的，一眼望去仍是雪白的一片。迟栀坐在窗边翻着英语课本。

　　“迟栀，班主任找你。”有人喊。

　　迟栀抬起头来，迷茫地看了一下。刚才说话那个同学往教师办公室的方向指了指：“他让你去趟他办公室。”

　　“噢，好。”迟栀点了点头，站起身。

　　班主任找我做什么？迟栀把这两天的事都回忆了一遍。

　　假条拿了，自己今天也没再做什么。会是迟建东找陈阿姨要了班主任的联系方式直接打电话过来要给她退学吗？

　　当这个念头升起来时，她只觉后背发凉，心脏像是被一根极细的线牵扯着，却无比压抑。

　　班主任的办公室不远，十几米就到了。迟栀这一路却走得很慢，手心里又生出了汗，仿佛自己才刚刚燃起没多久的仅存的希望，很可能下一分钟就会被摧毁得成灰烬。

　　可她总要面对。

　　文科办公室外，迟栀深吸了一口气，攥了攥拳走进去。

　　几门任课老师都在，迟栀的班主任再最靠窗边的位置，此时正在训班里另外几个男生。迟栀只好先站在旁边等着。

　　“行了你先回去吧。”

　　“以后别参与这些事了，到时候被教导主任抓了给你停课。”孟文智神情严明。让早上跟别班打架的那几个男生先回去了。

　　迟栀知道该轮到说自己的事了。她心脏疯跳，喉口紧张到发紧。像是法庭上的犯人，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你怎么样？”孟文智问。

　　“什么？”迟栀有些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孟老师平时忙得很。迟栀也只是知道他有个女儿在隔壁小学念书，再加上常年带班主任和多个班的政治，平时给她的印象就一本正经又严肃。

　　“我是问你昨天去医院检查结果怎么样？烧退了么？医生怎么说的？”和对刚刚那个男生态度不同，问迟栀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都缓和了很多。

　　迟栀这才反应过来。

　　“医生说是感冒和营养不良，打两天针就好了。”迟栀如实说，“老师那个钱我可能没办法很快还给你，但我肯定会想办法尽快还给您的。”

　　“那个不着急，就两百块的事。你什么时候有钱再说就行。”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去医院？”

　　“我想晚自习的时候去。”迟栀回。她已经不敢再缺课了。晚自习没有老师上课，带课本医院看也是一样。

　　“行。”

　　孟老师一边说着，一边又拉开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拿了一沓假条的薄本，手写了两张假条撕了递过来给她：“那先再给你两天的假条，你自己安排下时间。”

　　迟栀接过来，微低头，说了声谢谢老师。

　　“对了，最近回来上课感觉怎么样？”

　　“各科目能跟得上么？”班主任语气还算轻松，似乎真的只是打算随便找她聊聊，了解一下近况而已。

　　“是有几科不太跟得上。”迟栀略微思索了一下，淡声回。

　　“哎。”孟文智重重叹了一口气说：“你确实缺课缺得太多了，等于是大半个学期都没来。高一又是打基础的时期，我也是怕你回来跟不上。”

　　“你后面自己多上些心吧。像物理化学数学这种不会的多问问老师、同学。道法历史生物地理啊主要还是靠背，其实很多也都是临考了再临时抱佛脚，你努力多背背就不晚。”

　　班主任说：“你到时候找课代表梁叙禾要一下我这科课本上画的重点还有笔记。就说我让的。别的科目我也帮不上什么了，主要还是靠你自己努力。”

　　“如果实在不行可能就要留一级了。看你自己选择吧。”

　　“谢谢老师。”迟栀紧忙点头。

　　“嗯，别的没什么事了。毕竟还有一个多月就考试了，问问你情况。你回去吧。”班主任说。

　　少女又说了句谢谢老师，转身往门外走。

　　从办公室出来的瞬间，她终于轻舒了一口气，整个人仿佛死里逃生一般——

　　老师既然没有提迟建东的事，那应该就是没有电话打过来。

　　她本以为自己不接迟建东的电话，对方肯定会找陈阿姨要班主任的电话打过来要给她办退学。

　　毕竟自己那个渣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更何况今早，她才刚给对方回过去了那样一条信息：“我不去你那边，不打扰你们生活。你也不需要再来打扰我。学费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还有，你欠我的抚养费我也会想办法起诉的。”

　　—

　　下午的四节课格外漫长。

　　大兴安岭的冬日，天黑得尤其早。等到第四节课下课，太阳就已经完全落山了，外面已然漆黑一片。仅剩教学楼和食堂灯火光明。

　　迟栀去食堂吃了两块钱的土豆丝卷饼和免费的米粥、咸菜。想要活下去，想要好好上学，需要一个好身体。

　　吃完后回班级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便背着书包独自前往医院。

　　这次她吸取了教训，提前将假条给了宿舍的值班阿姨。

　　通常女生是可以找一个同学陪着就医的。只是毕竟距离期末分班考只剩下最后一个月。迟栀不想麻烦任何人，也不想因为自己打乱其他人原本的计划，更不愿意欠任何人情。

　　她似乎总是自己一个人。

　　曾经的骆萱是她最亲近的朋友，就像是一道光，但此时这道光也随着黑夜的降临一同消失了。

　　迟栀给门卫看了假条，独自走出学校东门。

　　昨夜的暴风雪停后，今天倒是没有再下。只是放眼望去，整个小镇仍是平坦的，白茫茫的一片雪域。

　　马路上明显被铲车清理过，大部分积雪都堆在两边，中间的路要比昨日好走得多，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被压实的雪。

　　两旁的路灯已经亮了，在黑夜中静静晕开昏黄的颜色。

　　依宁整个小镇处于山脚下，地势平坦。冬天每至夜晚，气温就会降到零下三、四十度。原本就地广人稀的地方，此时更是连个人影儿都少见。

　　迟栀抬头看了看天空。

　　整个天幕黑漆漆的，连一颗星星也没有看到。只有一轮朦胧的月亮挂在天空中，弯弯的形状。

　　她徒步走到医院时，大厅还是昨天离开时一样空旷。大部分地方都黑漆漆的，只有二楼几间有护士值班的地方亮着灯。

　　第二次来，对医院的结构比昨日熟悉了很多。她顺台阶一路往上找到护士站。今天值班的护士已经不是昨日那位，年纪稍微大一点，看了单子很快就让她去打针的房间去等。

　　迟栀进去时，房间里还一个人都没有。

　　路呈没有来么？她皱了皱眉，往里面走了几步，坐在了昨晚打吊水时的床上。

　　护士阿姨很快配好药过来，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一进来便问：“哪只手？”

　　迟栀思索了半秒，伸了伸左手。昨天是扎得右手，直到晚上回去都有一种没力气又冰凉凉的感觉。她担心影响做事情，今天换了左手。

　　护士动作麻利地给她挂好了药，扎上针之后就很快回护士站去了。房间里只剩下迟栀一个人。

　　少女独自坐在床头，静静看向窗外。

　　今夜无雪，从迟栀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漆黑的天空，以及一点点路灯的光，淡淡地在寒夜中洇开。整个世界都是冷调的，仿佛浓到底的一截雪上的月光。

　　整个小镇寂静、荒凉。

　　路呈今天还会来么？手套要怎么还给他？

　　迟栀想着，眼皮轻敛，从外面默默收回视线。她想起昨晚他站在雪地里问她的时候，问她今晚还会不会来医院。她那时只说不确定还会不会来，也忘了问对方。

　　她抿唇，微微侧过身，右手努力将放在旁边的书包拉开，拿出来路呈昨晚塞给她的那副手套。

　　这是一双很典型防风防雪的男生手套。纯黑色的，外面的布料密度很高，靠近手腕处有银白色的条纹。里面加了绒，仿佛还带着少年身上清冷的气息。

　　其实从昨天晚上路呈塞给她后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真正戴过。但只是将这副手套放在膝上，拿在手里时，好像指尖也能感受到一种绒绒的温暖。

　　脑海中有片刻的瞬间，闪过昨夜那个雪地中的少年。干净清俊的五官，一双桃花眼，流利的侧脸被月光勾勒出一道朦胧的银边。

　　她印象最深的，是他额前碎发上落的那几点新雪。

　　如果今晚路呈不来的话，自己就只能去他班级还给他了么？

　　想到对方在学校里的受欢迎程度，迟栀垂下眼，手指不自觉内蜷，紧紧地捏了一下放在膝上的那副手套。

　　她感觉自己拿了一副烫手的山芋。

　　算了，先不想这个了。迟栀皱了皱眉，想将与对方有关的杂念抛出脑后。

　　少女从书包里拿了数学课本出来。她没有辅导书，之前和骆萱一起去外面的书店逛过，也想跟别的同学一样买几本。但辅导书对于她来说是奢侈品。每本二十多，几门课加起来就要上百了。这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她本来想攒一攒钱去买，可直到现在都没有。

　　自己如今连填饱肚子都困难，更不可能将钱去买辅导书了。

　　数学是她目前上课跟得最艰难的一门。因为缺课，前面很多章节都落下了。她想先自己看看教材，努力补一补。

　　迟栀静下心来看了几页。教材上的内容很简略，但看题目又很难。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着。这时，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抬头，下意识望过去——

　　是路呈。

　　窗外风雪俱静，月光与夜色交织。这房间原本就不大，白墙下半部分刷着蓝色的油漆。

　　头顶LED长条灯的光线照亮每一处角落，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的气息。目光所及处寡淡、灰暗、平常，满目寂静。

　　直到某个疏冷劲瘦的身形出现。

　　少年换了件浅灰色的外套，黑色长裤。无论他穿什么，总有挺拔干净的冷感。再加上那张脸，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迟栀没想到路呈还会来。目光投过去的那一刻，心漏跳了半拍。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看。

　　对方倒是自然。少年将斜挎包放在紧靠门口的椅子上，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淡声问：“你来多久了？”

　　“大概半个小时。”她回着，手指停在数学书的页脚处。

　　路呈点了点头，房间内又短暂的沉默下来。刚刚过来给迟栀打针的那名护士又拿了新的药过来给他挂上了水。

　　迟栀坐在和他斜对角的床上，不声不响地看着，直到护士阿姨出去。

　　“你也是感冒么？”她试探地问。

　　“普通感冒。”路呈声音清朗淡漠，向她望过来，“你呢？”

　　“我也……差不多。”少女手指微微内蜷扣紧，耳尖滚烫，避开了对面的视线，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

　　两人不过几米的距离，房间内重新安静下来。

　　迟栀尝试着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一元二次函数上，却听见另一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悄悄抬眼看过去，发现路呈也从书包里拿出来一本书来看。

　　对方低着头，膝盖上放着迟栀没见过的一本书。头顶白色的光线落在黑色柔软的发端。

　　她忽然想起来手套的事。

　　“对了，昨天谢谢你的手套。”迟栀说着，右手急忙将放在自己旁边的那副手套拿过来，左手拿着吊水的输液架，下了床往路呈那边挪。

　　幸好两人之间没有几步的距离。因为连着输液架、左手还扎着针，她着实行动不便。

　　迟栀一点点挪了过去，将手套放在了对方旁边空着的座椅上。

　　路呈眼皮轻抬，眼泊漆黑寂静,目光一下子锁过来。

　　“我今天带了自己的。”她紧忙说，生怕不解释一下对方不收。话落地的瞬间，迟栀又觉得自己有点傻。

　　好在对方什么也没说，只看了她片刻，点了点头，随后低下了头继续看书。

　　迟栀心底松了口气，慢慢挪回坐到自己的床位上。她想，这样也好。总算是将东西还了回去，不用再去他班级找他还。

　　昨日短暂的交集就像各自的秘密。

　　路呈没有告诉班主任她去天台的事。自己也还了他手套。虽然迟栀知道自己仍然欠了对方一份善意，但估计是没机会还了。

　　迟栀重新将课本放在膝盖上看起来，尽量让自己专心一些。

　　“喂。”这时，他忽然叫她。

　　迟栀抬起头来。她刚回过神，下一秒就眼见着路呈向她这边扔了什么东西过来。少女眼睛睁大了大，下意识伸手去接，直到稳稳落在掌心。

　　她摊开手，低头去看——

　　此时安安静静躺在她手心中的，是一块蓝色塑料包装的海盐柠檬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