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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巧遇孽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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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山的秋色,是泼洒在天地间的浓烈油画。枫红似火,银杏鎏金,松柏苍翠,交织成一片绚烂的锦缎。山道上,游人如织,车马喧阗,都朝着山顶那座香火鼎盛的“清虚观”而去。
龙家的队伍行进得不疾不徐。龙夫人乘坐的马车宽敞舒适,由两匹温顺的驽马拉着。而马车旁侧,一匹通体枣红、神骏异常的“追风”格外引人注目。马背上,是一位身着靛青色利落胡服的少女,身姿挺拔如初生修竹,一顶垂着薄纱的帷帽掩去了面容,只隐约透出姣好而沉静的轮廓。正是龙雨。
半年的苦修,在她身上刻下了鲜明的印记。原本娇嫩的肌肤被阳光和汗水镀上了一层健康的小麦色光泽,圆润的脸颊线条收紧,显露出清晰的颌线。最显著的变化在眼神——那双清澈的杏眸深处,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坚韧,仿佛淬炼过的琉璃,光华内敛却异常坚定。宽大的胡服袖口下,是悄然变得紧实有力的手臂线条。
这蜕变,是汗水与疼痛浇灌出的。
栖霞山之行前,她刚刚结束了秦师傅“特训”的一日。
清晨的龙家庄子后园,被特意划出的练功场地上,露水未晞。
“站稳!下盘是根!根不稳,力就散!”秦师傅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龙雨双脚分开,与肩同宽,稳稳扎在一个半人高的梅花桩上。她的左右小腿上各绑着一个沉甸甸的沙袋,双臂平举,每只手上还托着一个不小的石锁。汗水顺着她的鬓角、脖颈蜿蜒而下,浸透了后背的衣衫,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因持续发力而微微颤抖的肌肉轮廓。她的脸颊因为用力而泛红,嘴唇紧抿,眼神却死死盯着前方虚空的一点,专注得可怕。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变得无比漫长。腿部的肌肉在尖叫,酸胀感如同无数蚂蚁在啃噬;手臂的骨头仿佛在石锁的重压下呻吟。她脑海中闪过无数次放弃的念头,但每一次,都被更强烈的意志压下去。前世冰冷的柴房、繁重的劳役、刻薄的嘴脸……那些让她窒息的画面,此刻成了支撑她坚持下去的燃料。
不够灵巧?那就用十倍的力量来弥补!这是秦师傅对她“天赋异禀”(指力气远超寻常女子)却身法笨拙的评价后,她为自己定下的铁律。
“一炷香!”秦师傅瞥了一眼旁边快燃尽的线香,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龙雨咬紧牙关,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当香灰终于落尽,秦师傅一声“停”字出口,她才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是滚落下来,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臂和双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连石锁都差点脱手。
“力气……又涨了。”秦师傅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弯腰检查了一下她微微颤抖却依旧稳稳托着石锁的手臂,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讶。这姑娘的耐力和力量增长速度,确实惊人。
“下午,攀墙三十次,负重跑十里。跑不完,晚饭减半。”
“是……师傅。”龙雨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坚定。她挣扎着爬起来,解开沙袋,活动着麻木的双腿。汗水滴落在泥土里,晕开深色的痕迹。她看着自己布满薄茧、指节分明的手掌,那里蕴含着前世她无法想象的力量。这力量,让她感到踏实,让她在面对未知时,心底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底气。
此刻,骑在“追风”背上,感受着山风拂过帷帽薄纱的微凉,龙雨的心境是半年来难得的松弛。成功避开了与孟令的初遇诗会,又得师傅首肯出来放松,看着母亲欣慰的笑容,她紧绷的神经也稍稍舒缓。
行至半山一处相对开阔的观景平台,游人聚集,车马缓行。前方一阵小小的骚动传来。
“让开!快让开!马惊了!”
伴随着车夫的惊惶呼喊和人群的尖叫,只见一辆装饰极为华丽、由两匹高大神骏的黑色骏马牵引的马车,不知何故突然失控!拉车的马匹双目赤红,狂躁地甩着头,拖着沉重的车厢猛地向前冲去!车辕狠狠撞在前方一辆普通马车的尾部!
“砰!”一声闷响!前车被撞得一个趔趄,马匹受惊嘶鸣,车厢剧烈摇晃!
更要命的是,那华丽马车的车门在剧烈的颠簸中,“哐当”一声被震开!一道穿着鹅黄色云锦襦裙、外罩同色轻纱披帛的纤细身影,伴随着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如同断线的风筝般从敞开的车门里跌了出来!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坚硬的山石路面上!周围一片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
“追风!”龙雨清叱一声,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身体如离弦之箭般伏低前冲!人与马心意相通,“追风”如同一道赤色闪电,瞬间切入混乱的中心!
没有半分犹豫,没有花哨的技巧!只有这半年来在无数次摔打和极限负重中锤炼出的、近乎本能的反应速度与爆发力!在“追风”掠过那失控马车旁的瞬间,龙雨身体最大限度地探出马鞍,左臂如同蓄满力量的弓弦,猛地伸出!
“抓住!”她低喝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的手掌,带着练剑磨出的薄茧和托举石锁练就的惊人握力,精准地、牢牢地钳住了那鹅黄身影纤细的手腕!巨大的下坠力道和“追风”前冲的惯性同时作用,龙雨只觉得左肩胛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要脱臼一般!帷帽的纱帘被劲风猛地掀起!
“呃!”她闷哼一声,牙关紧咬,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抓住对方手腕的五指如同铁箍,纹丝不动!借着“追风”的冲势,她硬生生将那惊魂未定的身影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稳稳地带离了失控的马车范围!
“追风”冲出去十几步才堪堪停下,不安地打着响鼻。
龙雨强忍着左臂的剧痛和脱力感,稳住呼吸。被她救下的少女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小鹿,软软地倚靠在她身前,身体筛糠般颤抖,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龙雨胸前的衣襟。
“娘子?娘子?”龙雨尽量放柔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小心地扶着她坐稳,自己则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只是落地时左臂的疼痛让她微微蹙了下眉。她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帷帽纱帘重新整理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多…多谢娘子救命之恩!”那鹅黄衣衫的小娘子终于缓过一口气,声音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后怕。她挣扎着站稳,不顾仪态,对着龙雨盈盈下拜,抬起头时,露出一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娇美容颜。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含烟,此刻盈满了晶莹的泪珠,长长的睫毛沾湿成一缕缕,更添几分柔弱无助。她的气质纯净得不染尘埃,像一朵被骤雨打湿的娇嫩海棠。
龙雨心中微动,这模样……像极了前世那个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自己。
“举手之劳,娘子不必行此大礼。”龙雨伸手扶住她冰凉颤抖的手臂,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可有伤到哪里?”
“没…没有,只是吓坏了…”小娘子抽噎着,紧紧抓住龙雨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小女姓柳,闺名含烟。今日若非娘子仗义出手,含烟…含烟怕是……”说着,眼泪又扑簌簌落下。
“柳娘子吉人自有天相。”龙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触手一片冰凉。这时,柳家的护卫和下人才惊慌失措地挤开人群冲了过来,围着柳含烟七嘴八舌地问候安抚。
就在这混乱稍定之际,一个带着明显焦急、刻意压得温润儒雅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响起:
“柳娘子!柳娘子!您可安好?适才远远见到惊险一幕,在下心焦如焚,奈何人群拥挤,救援不及!万幸天佑善人,幸得这位…女中豪杰出手相救!实乃不幸中之万幸!在下孟令,见礼了!”
这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凝成的尖刺,瞬间贯穿了龙雨的耳膜,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藏在帷帽下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侧过头,透过轻纱的缝隙,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他!
孟令!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月白暗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手持一柄附庸风雅的折扇,努力维持着翩翩佳公子的形象。此刻,他正快步走到近前,目光灼灼,饱含“真挚”的担忧与庆幸,一瞬不瞬地落在惊魂未定、楚楚可怜的柳含烟身上。他的眼神,是龙雨前世沉溺其中、今生却深恶痛绝的——那种带着精心算计的温柔陷阱,那种锁定猎物的志在必得!
他甚至没有分给龙雨这个“救命恩人”一个完整的眼神,仿佛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工具人。他的全部表演,都是为了柳含烟这位新发现的、家世显赫且显然极其单纯的“目标”。
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