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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归豆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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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雨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已然大亮。
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光洁的紫檀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水仙花的清雅香气,混合着熟悉的、母亲身上淡淡的馨香。她躺在柔软如云的锦被里,身上盖着轻暖的蚕丝被,舒适得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昨夜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撕心裂肺的痛哭,母亲温暖的怀抱,以及那深入骨髓、烙印在灵魂里的誓言。
她猛地坐起身,赤着脚踩在温润的地板上,几步冲到梳妆台前。菱花铜镜里,依旧是那张未染风霜、娇嫩如初春花瓣的脸。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与劫后余生的战栗再次席卷全身。
是真的!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及笄礼之后,距离那场彻底改变她命运的诗会,还有将近半年的光景!
“小雨,醒了吗?”母亲温柔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响起。龙雨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娘,我醒了。”
门被推开,龙夫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走了进来。她穿着家常的藕荷色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昨夜可吓坏娘了,梦见什么了哭得那般厉害?快,趁热把粥喝了,压压惊。”
看着母亲容光焕发的面庞,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关切,龙雨鼻尖又是一酸。前世,就是因为她的一意孤行,让母亲操碎了心,早早熬白了头发,缠绵病榻。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至亲因她受苦!
她接过温热的粥碗,小口小口地喝着,香甜软糯的滋味熨帖着空落落的肠胃,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狂喜过后,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娘,我没事了。”龙雨放下碗,抬起脸,努力绽开一个让母亲安心的笑容,“就是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梦里我选错了路,吃了好多苦,连累您和爹爹担心受怕。醒来看到娘还在,真好。”
龙夫人只当是小女儿家心思敏感,被噩梦魇着了,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傻孩子,梦都是反的。有爹娘在,有哥哥姐姐护着,谁敢让你吃苦?快别胡思乱想了,今日天气好,让碧桃陪你去园子里逛逛,散散心?”
“不了,娘。”龙雨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沉静,“女儿想……想学点东西。”
“哦?”龙夫人有些意外,小女儿自小娇养,琴棋书画虽都学过,却并不十分上心,更别提女红中馈这些实用技能了。她难得主动提起要学东西。“想学什么?是觉得琴艺生疏了,还是想学点新的绣样?”
龙雨的目光越过母亲,投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她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冰河边上,那道策马而来的雪白身影,以及他离去时如惊鸿般消失的白马。那份潇洒,那份力量,那份能在绝境中将她拉出泥潭的能力……
“娘,女儿想学骑马。”龙雨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骑马?”龙夫人更惊讶了,“女儿家学那个做什么?又累又危险。你若想出门,家里有的是车轿。”
“娘,”龙雨握住母亲的手,眼神澄澈而认真,“女儿不是想玩。女儿是想……万一以后遇到什么事,能跑得快一点,能去想去的地方,不必总依赖别人。”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像……就像那些行侠仗义的侠客一样。”她没敢提白衣公子,但那道身影已然成为她心中力量的象征。
龙夫人看着女儿眼中不同于往日的、带着某种执拗的光芒,心中微动。昨夜那场大哭,似乎真的让女儿长大了不少。她沉吟片刻,终究不忍拂了女儿的意愿:“好吧,既然你想学,娘去跟你爹说,让他找个稳妥可靠的师傅教你。只是切记,安全第一,不可逞强。”
“谢谢娘!”龙雨展颜一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这只是第一步。
紧接着,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母亲听来更惊世骇俗的想法:“还有……娘,女儿想学剑。”
“什么?!”龙夫人这次是真的惊得差点站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学剑?小雨,你莫不是噩梦还没醒?那舞刀弄枪,是女儿家该碰的东西吗?危险不说,传出去成何体统!”
龙雨早料到母亲的反应。她站起身,走到母亲面前,缓缓跪下,仰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娘,女儿不是要学那些花拳绣腿给人赏玩的剑舞。女儿想学的……是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能在……在必要的时候,让欺负我的人不敢靠近的剑法。”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娘,那个噩梦太可怕了。梦里,女儿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欺凌践踏,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那种绝望,女儿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求娘成全!”
她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顶着冰凉的地板,前世被孟周氏推搡咒骂、被柳娇儿羞辱、在冰冷河水边无助哭泣的画面一一闪过。她需要力量,一种实实在在、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白衣公子那柄寒光凛冽、能斩断一切不公的长剑,就是她最渴望的依仗!
龙夫人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儿,听着她话语中深切的恐惧和决绝,心头剧震。她从未在小女儿身上看到过如此浓烈的情绪,那噩梦究竟有多可怕,竟让她生出这般念头?她心疼地将龙雨扶起来,搂在怀里,感受到女儿身体细微的颤抖。
“傻孩子……”龙夫人长长叹息一声,抚摸着女儿的背,最终妥协了,“罢了罢了,娘答应你。只是这剑术师傅更难寻,须得是品性端正、真正有本事,又懂规矩的人。让你爹去寻访,务必找个妥当的。而且,此事绝不可张扬,就在自家后院悄悄学,明白吗?”
“女儿明白!谢谢娘!”龙雨紧紧抱住母亲,声音带着哽咽,心中却是巨大的欣喜和踏实感。骑马,让她拥有行动的自由;剑法,让她拥有守护的力量。这是她重生后,为自己构筑的第一道防线!
接下来的日子,龙雨仿佛变了一个人。
她依旧会对着家人甜甜地笑,依旧会撒娇,但那份属于少女的、不谙世事的娇憨天真,被她刻意地收敛了起来。她减少了外出游玩的次数,推掉了大部分无关紧要的闺阁聚会,尤其是那些诗会雅集——她清楚地记得,就是在半年后城西梅林的那场诗会上,她第一次遇见了人面兽心的孟令。
她开始主动向母亲学习管家理事,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听就喊头疼。她认真地看账本,学习如何分配用度,如何管理仆役,甚至开始留意市面上米粮布匹的价格。前世在孟家被逼着做粗活、精打细算每一文钱的经历,此刻竟成了她学习的“优势”,让龙夫人都惊讶于女儿在庶务上的“悟性”。
她甚至开始练习女红。不是为了绣那些风花雪月,而是学习如何更快速、更牢固地缝补衣物,如何打各种实用的绳结——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技能,在关键时刻或许能救命。
龙老爷和龙夫人将女儿的变化看在眼里,既欣慰又有些心疼。只当她是及笄后懂事了,又或是被那个“噩梦”刺激得想要快快长大。他们自然全力支持,很快便为龙雨寻来了两位师傅。
骑术师傅姓赵,是个四十多岁、沉默寡言的汉子。曾在军中养过马,后来伤了腿退下来,经验丰富,为人沉稳可靠。龙家的马场就在城郊一处别庄,环境清幽。
第一日学骑马,赵师傅牵来一匹温顺的母马“踏雪”。龙雨换上利落的胡服窄袖,在碧桃担忧的目光中,在赵师傅的指导下,努力克服着内心的恐惧,学着如何接近马匹,如何安抚它,如何踩着马镫上马。
动作笨拙,甚至有些滑稽。当她终于颤巍巍地坐在马背上,感受着身下生灵的呼吸和力量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攫住了她。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隐隐的兴奋。
一袭白衣,英姿飒爽,如风奔腾!早晚有一天,她也能做到!
“娘子,放松,腰背挺直,目视前方,握缰的手不要太紧,感受马的节奏……”赵师傅的声音沉稳地传来。
龙雨依言调整,努力去“感受”。然而,“踏雪”只是轻轻打了个响鼻,稍微晃了晃脑袋,龙雨便一个重心不稳,惊呼一声,直接从马背上侧摔下来!
“小姐!”碧桃吓得尖叫。
好在赵师傅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她,卸去了大半力道,但龙雨还是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松软的草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娘子,您没事吧?”碧桃冲过来,急得快哭了。
龙雨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自己擦破皮、渗出血丝的胳膊,前世被孟周氏推搡在地、磕破额头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那时,没有人扶她,只有冰冷的嘲笑和更繁重的活计。
“我没事。”她咬牙,推开碧桃搀扶的手,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这点疼算什么?比起前世的锥心之痛,这不过是皮外伤!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眼神异常坚定,看向有些歉疚的赵师傅:“师傅,是我没掌握好。再来!”
赵师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赏。这位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摔得不算轻,竟一声不吭,还要继续?他点点头:“好。娘子勇气可嘉,但切记不可急躁。”
第二次上马,龙雨更加专注。她忍着痛,努力回忆着赵师傅的每一个指令,感受着马匹的细微动作。虽然依旧紧张,身体僵硬,但这一次,她稳稳地在马背上坐住了小半刻钟。当“踏雪”驮着她,在赵师傅的牵引下,绕着小小的跑马场缓缓走了一圈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青草的气息。视野变得开阔,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她抬头望向辽阔的天空,心中默念:恩公,你看,我也在学骑马了。终有一日,我定能凭自己的力量,走到你面前!
剑术师傅则神秘得多,姓秦,是龙老爷通过一位江湖朋友辗转寻来的。秦师傅看起来三十许岁,面容普通,身材精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眼神却异常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话很少,只要求一个绝对安静、不受打扰的练功小院。
第一堂课,秦师傅没有给龙雨剑,甚至没让她做任何动作。他只是让她站在那里,站足一个时辰。
“站,是根基。心浮气躁,脚下无根,练什么都是花架子。”秦师傅的声音平淡无波。
龙雨依言照做。起初还好,不到一刻钟,腿就开始酸麻,腰背也僵硬起来。阳光有些刺眼,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前世种种不堪的画面:孟令虚伪的笑容,孟周氏刻薄的嘴脸,柳娇儿得意的眼神,冰冷的河水,沉重的劳役……屈辱、愤怒、不甘的情绪在胸中翻腾。
“静心。”秦师傅冷冷的声音如同冰水浇下,“杂念太多,杀气太重,却无驾驭之力,只会反噬己身。练剑,先练心。心不静,意不专,剑就是废铁,甚至……是自戕的凶器。”
龙雨悚然一惊,猛地回过神来。是啊,她满腔恨意,急于求成,这绝非正道。白衣公子出手时,那份从容不迫、举重若轻,才是真正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负面情绪压下去,专注于感受身体的平衡,感受脚下大地的支撑,感受每一次呼吸的吐纳。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当秦师傅终于说“可以了”时,龙雨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但她眼中却多了一丝明悟。
“明日此时,继续站。”秦师傅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龙雨看着秦师傅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学骑马摔得浑身疼,学剑法站得双腿麻。这重生之路的第一步,比她想象中更艰难。但她没有半分退缩之意。
傍晚,她拒绝了碧桃帮她上药的提议,自己熟练地清洗了手肘和膝盖的擦伤,敷上药膏。那专注而利落的动作,让碧桃都看得有些愣神。小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龙雨坐在窗边,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疼痛和疲惫是真实的,但内心的信念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远离孟令,避开诗会,斩断孽缘!
寻找恩公,苦练骑射,积蓄力量!
此生,绝不再做任人宰割的鱼肉!
夕阳的金辉映在她年轻娇嫩却写满坚毅的脸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重生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