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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驴耳 ...

  •   因首战告捷,崔智元大喜过望,命人取酒来犒赏三军。营帐内外一片欢呼,江沉玉自知酒量太差,从军以来,滴酒不沾。

      罗夜叉拎了个沉甸甸的酒囊朝他走来:“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来来来,赏你小子一口!”说着不由分说就要硬灌,队内诸人也跟着起哄。

      “我,我去领马料!”江沉玉不想出糗,赶紧找个借口溜了。

      出了营帐,寒风渐收,干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热闹的酒香,越往存放辎重处走,酒香就越淡,草料和牲畜的气息愈渐浓厚。

      江沉玉拿着木契去领马料,却被告知已经有人领过了。

      “谭均一早就来了,还领了邻火的,”司仓的长吏边说,边把记录的册子翻开,“喏,你瞧。”

      谭均?他居然还有这么积极的时候?

      江沉玉瞥了眼乌濛濛的天,并没有西方出来的日头。好在,他本就更多是为了躲酒,于是转身去贮备军需的公廨,领了个水囊。

      前阵子风雪太大,空气又冷又干,好些将士的水囊都有破损。公廨处备的水囊没剩几个。江沉玉运气好,恰领到最后一个官样牛皮的。微小的幸运令他大为满足,像个孩子似地把牛皮囊抛着玩。

      棕褐的囊袋高高抛起,落下的时候,恰好遮住了一个步履蹒跚的人影。

      “那是......谭均?”

      高个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背影萧索,胜利的振奋似乎不能感染他分毫。

      他要去哪儿?

      江沉玉站着瞧了一会儿,惊觉顺着谭均走的方向,就要出军营了。他在干什么?他难道忘了无故出营是可以当场斩杀的?!

      “谭均!”

      江沉玉大吼一声,见对方充耳不闻,忙追上前去拦他:“你去哪儿?谭均?”

      他喊了好几声,谭均仍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口中喃喃有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了,要回家......”

      “谭均,谭均,你怎么啦?”江沉玉大力拍了他几下,忍不住小声嘀咕,“难道真像和尚说的,吓破胆了?”

      这时,谭均忽地垂下头,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在躲避什么。江沉玉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就见不远处,队副冯谅同巡逻归来的火伴在说话。

      “别...别看,”谭均凑上前,掰过江沉玉的脑袋,低低地说,“你知道吗?窦叔他就、就、就是被队副砍死的。”

      队副冯谅和队长是同乡,他虽平日里沉默寡言,可关键时刻,却肯挺身而出。

      当初火长生病,队里已有了一个病号,也就没有多余的马。于是,冯谅主动背了火长的粮食军器,以减轻他的负担。江沉玉不信他会随意杀死同伴。

      再者,出战时,队副在阵形最后督战。若有人临阵脱逃,队副有权处决。

      思及此,江沉玉轻轻问道:“窦叔他是怕了吗?”

      “谁不怕死?”谭均被戳中痛处,嗓门陡然高了一个度,“我就问谁不怕死!我又不是你,我——”

      话说到一半,冯谅瞥了他二人一眼,吓得谭均火速把江沉玉拽走了。

      “所以你刚刚,”江沉玉被他掐住了冻疮,疼得直皱眉,说话也直接了许多,“是想逃跑?”

      谭均唰地一下,松开他的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小银片:“小江,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今天的事,你不会说的,对不对?”

      江沉玉看着他凄惶惊恐的脸,不禁想起了长安的故人。老实说,谭均现在有点像傅临风。他点点头:“嗯,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谭均听了他的话,稍稍安心,抓起他的手,把银子塞给他:“别说啊,别说。我、我就是......其实我怕血!唉!”

      江沉玉不想要,但谭均慌张极了,怕自己不收不能让他安心,便不再推脱。听到“怕血”二字,他不禁脱口而出:“怕血你还投军啊?”

      “唉,我也不想!”谭均左右张望,捡了块避风处坐下,还招呼江沉玉,“来,来,小江你坐、坐。”说着,扒拉了两下地上的草屑。

      索性无事,江沉玉盘腿坐下,就听到谭均长叹口气,说起了自己投军的缘由。

      “我家三代商户,父亲说先帝朝的时候,祖上也曾是读书人,还做过官,后来因故败落,就成了商户。父亲整日说要振兴门楣,长姐一及笄,就被送进宫里了!”

      “宫里?”江沉玉心弦一动,“你阿姐在哪个宫里当差?”

      “呃,好像是珍馐署。后来公主降生,圣上大赦天下,长姐就回家了。”谭均两手一摊,“唉,我姐姐出来年纪大了,最后不得不嫁个老吝啬鬼,你说说,这算什么振兴门楣?这不是害人么!”

      江沉玉算算年份,道:“那你阿姐比你大不少吧?”

      “我是老来子嘛,”谭均指指自己,“我爹一直念叨让我读书,你知道的,商户又不能考科举,读了有什么用。再说,我算术可好了,在家里的铺子管管账,有什么不好。偏我爹心心念念就是光耀门楣,告示上一有募兵的消息,他就把我名字报上去了。你说,他一个做爹的,是不是太狠毒了!就不怕我、我出什么事吗?!”

      提到擅自报名的老爹,谭均苍白的脸都气红了,大口大口地吐气。

      江沉玉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旦入了军营,轻易是出不去的,想逃更是不可能,乡县州府都有记录。就算仗打赢了,也不能保证衣锦还乡,还得上天保佑,不被留下来做镇军。若是选做镇军,那一守就是三五年的工夫。

      这些事,投军之初,长吏就都一一说明过了。谭均当然也知道,他惆怅地吐了口气:“唉,小江,我好想回家啊。”

      家?

      望着远处苍茫的景色,江沉玉的心底也涌起几分怅然,家里怎么样了?他们看到自己留下的信,会说什么呢?

      偶尔刮来的簌簌寒风卷起黄沙,在覆雪的泥地上“呜呜”地打转,缩进了一簇枯黄的野荆里。长安城的冬天没这么冷,就算是野郊,也远没有这样荒芜。

      一想到温暖繁华的西京,心就会变得软弱。

      江沉玉提议道:“不如,你自荐去做火长?”

      谭均抬眸,眼中满是幽怨的瘴气:“队长说,咱们火和邻火合并了,他们火长还在呢。”

      那就没办法了。江沉玉不愿陷在思乡的忧愁里,起身拍拍沙土,打算回去。

      谭均不想他走,慌忙之中,竟抱住他的腿:“你别走啊,陪陪我嘛,我心里可难受了!”

      “?”江沉玉被他拖住,一时间哭笑不得,“咱们在这干坐着,也无济于事啊。”

      若是在从前,江沉玉在长安的某处,遇见了大发哀思的谭均,或许还会多安慰他几句。可现在是战时,他们在军营里,纵容谭均的软弱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谭均还以为他记仇守夜的事,急急道:“我今晚帮你守夜嘛,好不好,我守一个晚上,让你好好休息!”

      “去你的!今晚本来就轮到你了。”江沉玉抄起水囊迎面给了他一下,趁着谭均嗷嗷直叫,脱身跑了。

      正撞上刘法僧看完病号,要去清点驴骡和马匹:“来来来,不会喝酒的小子过来,随我去点数。”

      江沉玉还想问问队长,就被刘法僧揽住臂膀,钳着往马厩方向走:“你们队长喝着呢,别搅扰他,看你读过书,才让你做点数的活儿,别人想干,我还不让呢。”

      话虽说的好听,但江沉玉觉得他只是想躲懒。

      因为两人到了马厩,刘法僧就捡了个草垛一躺,扬扬手,吩咐他:“数吧,小子。”

      江沉玉试图把他叫起来:“一会儿还要练武呢,您还是和我一起数吧,怕来不及。”

      “臭小子想唬谁,”刘法僧眼皮也不抬一下,“大家都在喝酒呢,谁有工夫练兵,让你数你就数。”

      江沉玉无法,遂老老实实数了起来。

      说是叫马厩,其实就是那几根枯树搭的矮棚,里头都是没受伤的官马,当然也有少量驴子和骡。受伤或是生病的畜生则另置一处,有专人医治。

      马厩旁挂着块木牌,写了数。

      江沉玉正数着,忽地瞥见矮棚的边缘处,有一头黑驴缺了右耳。

      “那头驴怎么没了耳朵,是病了吗?”

      各营中若是发现有病畜,需及时上报。

      刘法僧嗖地跳下草垛,左右张望:“啥,哪有病驴?”

      “这头!”江沉玉小跑过去。

      尚在嚼草的黑驴喷了口浊气,不大高兴地转过身去,拿左面完好的耳朵对着人。

      江沉玉只好也跟着走,好在那驴子志在干草,没再折腾。他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端详,发现创口虽被冻住了,但血痂的颜色很新。几滴鲜血凝结在冰里,像海底的红珊瑚珠。

      江沉玉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奇道:“怎么看都像是刀割的?”

      这头黑驴是驮辎重用的,并不上战场,天寒地冻,容易生疮病,却不大可能有外伤。

      刘法僧也凑了过来,揪着驴毛瞅了瞅:“还真是。”

      “怪了,好端端的,谁割驴耳朵?”江沉玉觉得古怪,刘法僧也拧紧了眉毛,他的屠户脑袋想了又想,很快便想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缘由。

      “定是哪个挨千刀的馋小子干的!该死的,吃不死他!”

      刘法僧骂骂咧咧地把其他牲畜挨个摸了一遍,发现就这一只驴没了耳朵:“还好还好,就一只,也没生疮。对上数了没?”

      “对上了。”江沉玉点点头,仍想不明白,“军中并不缺粮,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吃驴耳朵?”

      “你问我我问谁,”刘法僧没好气道,“行了行了,回去回去。”

      江沉玉总觉得不太对,于是提醒道:“虽然没病,但有外伤,要上报的。”

      “啧,知道知道,你小子真啰嗦。”

      刘法僧怕那头驴日后生病,想了想还是报给了顶头上司。高肥汉子听了哈哈大笑,转头当个笑话,说给了营主。

      营主曹文禄是个谨慎小心的性子。这桩小事便混在一众军务里,层层上报,到了总管崔智元的手里。他嗤笑一声,浑不在意,继续喝酒去了。

      北风萧萧,帐子底下不时漏进些冰碴子。周围鼾声如雷,吵得人心烦。旁边的大个子一翻身,胳膊便沉甸甸地压在胸腔上,江沉玉猛地惊醒,更睡不着了。

      手上的冻疮奇痒无比,略一动弹,就一阵蚁噬似的疼痒,他也不敢去抓,只好想些别的事情,想着想着,就想起了那头被割了耳朵的驴。

      真奇怪。看伤口,应该是一两天前割的。到底拿去做什么呢?

      帐外每隔一更,便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是守夜的士卒在巡逻。马厩也有人巡逻,偷偷摸摸的,就割只驴耳作甚?

      换个角度,若是我是他,要去做——

      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乍然闪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江沉玉霍地起身,朝营主处拔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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