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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首战 ...

  •   行军在外,若需扎营,夜里必当严防警戒。距营阵百步外,需设置地听,每一更换一班,一夜五更,便要五班轮换。

      今夜,原本排好的两人忽地头疼呕吐,还喘不上气,显然是染了冷瘴,又因江沉玉前阵子照顾火长,没怎么守夜,于是队长便安排他和谭均两人轮班。

      江沉玉蜷在白天临时挖好的壕沟里,耳朵紧紧贴着胡禄,一动也不动。这只长安东市的鹿皮箭囊兜满了西北大地响亮的风声。

      已经过了两更,本该换班的谭均还没有来,江沉玉甫一探头,混杂着砂石的狂风便席卷而来。他艰难地眯起眼,观察了一会儿。

      大营四周只有往来巡逻的人,没什么异常,或许是谭均又睡过头了。他总是如此,旁人自然颇有微词,但因他家资丰厚,出手阔绰,才勉强不被人怨恨。

      谭均和江沉玉一样,也是自己投的军。故而资装都是自备的,看得出来,谭均所用弓矢横刀都是上等货,就连抹额亦是好料子。

      他因年纪轻,面白无须,练武时又好偷奸耍滑。队里给他取了个“小白脸”的绰号。等到江沉玉入了队,谭均就火急火燎地把这个绰号甩给了他。

      江沉玉起初不大喜欢他,趁着比武的机会揍了他一顿。赢倒是赢了,但绰号却没能扣回去。随着一路上病死的士兵越来越多,谭均那张欠揍但鲜活的面孔也没那么讨厌了。

      念及死去的火长,江沉玉默默缩了回去。

      夜里尤其寒冷,四肢已没什么知觉,大约是冻僵了,唯有脚跟处的冻疮,偶尔传来一点针扎般的痒意。

      江沉玉枕着胡禄,往嘴里丢了两颗盐豆子。这是窦阿毛给的,说是夜里能提神。又冷又硬的豌豆不能硬嚼,要先含化了,再用牙齿慢慢地磨,才能品出点盐味来。

      蓦地,他忽然记起六殿下很讨厌吃豆荚。

      江沉玉有点想笑,可脸也僵了,一动就抽筋似的疼,上下嘴唇黏在了一起。为免身体继续僵下去,他像个关节不灵活的老头,缓慢地活动起了手脚。

      渐渐地,手背也有点刺痛。自从回到京城,他已经很久没长过冻疮了。这样一想,他觉得自己对家人似乎过分苛责了。至少,在吃穿用度上,江府没有亏待过他。

      不,自己被选作皇子伴读,为了江府的脸面,他们也不会做出克扣用度的事。

      卢氏的死像一根横生的毒刺,令他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家里。倘若他也同火长一样,死在了这里,祖父也只会叹一句自己太过无用罢。

      那么,殿下呢?他会伤心么?会原谅自己的越矩么?也许他已经忘了自己。六殿下封了齐王。圣人让他遥领行军元帅,想必等这场仗打赢了,殿下就会封太子。

      而他呢?选官一事,家里当然会紧着大哥。这原本是已经习惯的事,但他忽地感到厌倦。就算拖上几年,挂个闲职,又能怎样?

      他已经不是一饭万事足的无知孩童,进了宫,读了书,难道要这样籍籍无名,做个富贵闲人?

      狂风吹散了两京云烟缭绕的迷雾,那块突入眼帘的告知牌仿佛命运的谶语。

      既然殿下领了元帅一职,自己何不去边境博个前程?

      于是,兜兜转转,他又孤身一人,回到了这片荒凉大地。

      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云层,照进了壕沟。天都快亮了,换班的人始终没有出现,江沉玉只好独自守了一整晚。

      朝食仍是麦饭,远远就望见蒸腾的热气,还有精神抖擞的谭均。

      不然找个机会,再揍他一顿好了。

      或许是江沉玉的目光太杀气腾腾,又或许是谭均自己良心难安,他夺过长勺,殷勤地盛了满满一大碗:“来来来,这是小江你的。”把一旁的窦阿毛看得一愣一愣的。

      江沉玉接过碗,笑吟吟地给了他一拳。

      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号角声,由远及近,传到总管帐中,便戛然而止。

      这是有紧急军情的讯息,难道前方有敌军?

      一时间,营内的老人皆神情肃然,一动也不动。新募的小子们则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就在这微妙的一瞬,江沉玉趁机把冷掉的麦饭吃光了。

      马蹄声渐次响起,须臾之间,号角变换,是出战的讯号。

      大军在距营百里处雁行分立,远远就望见羌旄的黑色狮子旗,随风飞舞,犹如大片的黑色火焰。

      鼓声阵阵,急如惊雷。

      “放箭,放箭!”

      弓弩手布于阵前,几乎同时发箭,数以千计的羽箭从天而降,织成一张死亡的巨网,轻而易举地击散了敌军前进的阵形。

      江沉玉近乎麻木地张弓搭箭,直到胡禄里的五十只箭尽数耗完,才随着令旗的挥动,撤至第二梯队。他的脚步略显虚浮,但眼神却格外明亮,初上战场的震颤令他忘却了连日的疲倦,乃至浑身都燥热起来。

      江沉玉注意到他们手中的枪比中原的要长,却很细,看上去很容易折断。

      儿时的回忆忽然复苏,原来他早就见过俱甲长矟的羌旄人。

      只是当年他不过是个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孩童,而如今,经他手射出的长箭仿佛穿透了回忆的迷雾,正中敌人的心脏。

      新补上的数千名弓弩手万箭齐发,一波又一波的箭雨铺天盖地,骑在白鬃马上的羌旄人被射成了血窟窿,摔下马的很快就被踩得四分五裂,十分可怖。

      一名士兵似乎有所畏惧,然而,他稍有迟疑,就被倏忽而至的头领砍掉了脑袋。剩下的士兵见此情形,纷纷向前奋击,再无踌躇。

      眼看敌人越来越近,崔智元一声令下:“全军出击!”

      鼓声骤变,江沉玉丢掉长弓,割开系带,背上的陌刀便滚入掌中,与战锋队一道进攻。与此同时,阵形两翼的轻骑迅速出动,包抄敌军后方,以成犄角之势。

      一时间,杀声震天,响彻云霄。

      江沉玉在同龄人中身量较长,挺拔高挑,可到了战场上就显得不够威武了。

      几名羌旄老卒久经战阵,立刻便盯上了这名身形单薄的新兵。他们彼此熟识,配合默契,不过一个眼神,三柄长剑已挟着腥风,齐齐朝他袭来!

      江沉玉早已察觉,身体微侧,率先避开射向心口的一剑。羌旄人的重剑堪堪擦过铠甲的护心镜,映出一道刺目的白光。

      手中的陌刀横起,恰巧抵住另两柄长剑。

      果然不是他的错觉,羌旄人的剑锻造粗糙,却格外的重。手臂被震得发麻,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他深吸口气,干冷的风刺得喉头一阵腥甜。

      “哗啦!”

      滚烫的鲜血猛地泼在羌旄士卒的头盔上,眼前霎时一片猩红,同族人的头颅就这么骨碌碌地滚过脚边。饶是他久经沙场,也不免微微一怔。

      而就在这一瞬——

      重剑蓦地空落,死亡的锋刃穿透了铠甲衔接处的缝隙,一道血箭飙飞而出,泼在一捧将化未化的雪堆上。

      回过神来的羌旄士卒忙再度挥剑,却被陌刀击碎了腕骨。但见寒光一闪,他惨叫了一声,脑袋和身子就分了家。

      江沉玉还来不及松口气,骑着白鬃马的羌旄骑兵就冲了上来,那人身负数箭,却浑然不觉,嘶吼着举起长枪,试图冲破他们的阵形。

      北风呼啸,并不为眼前惨烈的死亡而收敛半分。远方骤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号角,由远及近,如泣如诉,羌旄人应声而止,退兵了。

      望着如潮水般退去的敌军,崔智元勒住马头,命令道:“穷寇莫追,鸣金收兵吧!”

      直到此刻,江沉玉才感到手臂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肘腕处的冻疮尽数裂开了。

      “小伤。”

      检校病儿官是营内司骑的副手,长安县人,他原是屠户,叫做刘法僧。

      因他自称少时豢养过牛羊驴马,颇通兽性,因而被司骑提拔,做了副手。后来原任的病儿官患冷瘴死了,营内医治病人的差事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刘法僧抓住江沉玉的胳膊肘,大力拍了拍,疼得人龇牙咧嘴的,方才笑道:“小伤小伤,这算什么,一会儿嚼颗三黄丸。”

      江沉玉疼得直抽气,下意识问道:“三黄丸是什么?”

      刘法僧见这少年皱着眉头,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写满了庸医二字,遂没好气道:“臭小子,有药吃就不错了!放心,吃不死你!”

      旁边歪七竖八的伤兵病卒听了,发出一阵孱弱的哄笑。

      罗夜叉扶着绑得紧致的胳膊,大声嚷嚷:“刘和尚,你看看这小子的脸,要是伤了,就讨不着媳妇啦!”

      此话一出,周围人笑得更欢,就连包成粽子的士卒也咧开嘴,干笑了两声。

      唯有角落里的谭均没有笑。他双臂抱膝,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惨白的嘴唇无声地颤动,似乎在喃喃自语。

      刘法僧经过他的时候,上上下下察看了一番,见除了几块青紫淤伤外并无大碍,便“啧”了一声,断言道:“这小子吓破胆啦!”

      江沉玉正捏着冻得梆硬的三黄丸,发愁如何下口。装水的皮囊不知何时破了个洞,里头空空如也,仅剩几星化了又冻上的冰屑。

      闻言,他伸长了脖子,环视四周,突然发现,好像始终不见窦阿毛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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