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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从军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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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沉玉离开时,长安仍是一派金黄澄明的秋景。等他回来,天空中已飘起了鹅毛大雪。
风声呼啸,在满是泥泞的官道上吹起阵阵白雾。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待进了城,也不过零星几个捂得严实的大汉,或驾着牛车,或骑着马。
再往里走,街边的铺子大都关着门,唯有卖馎饦的圆脸娘子仍在叫卖。
“这位郎君!来碗热腾腾的馎饦吧!”
江沉玉稍一犹豫,店铺的伙计就上前来牵马。
“有胡饼夹羊肉呢!”
他下了马,甫一掀开厚实的毛毡,酒肉味的热气就扑面而来。屋内的食客三两成群,喝酒畅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腥膻的哄笑。
江沉玉要了碗馎饦,外加一份胡饼夹羊肉。
“好,您稍等,”圆脸娘子笑眯眯道,“您随便坐。”
江沉玉择了块靠近炉子的位置,才刚坐下,伙计就端了碗羹来。
“这是豉汁羊羹,送您的,暖暖身子。”
“多谢。”
热乎乎的羹汤下肚,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邻桌人的高声喧闹也就钻进了耳朵里。
“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贵妃的儿子要做太子啦!”
贵妃?哪来的贵妃?
江沉玉听得一头雾水,登时竖起耳朵。
“你们还不知道吧,贵妃的儿子一出生,宫里就来了凤凰神鸟!”
“噢噢噢!”
“真的假的!”
干瘦的长须男子说董妃的儿子生出来就手握白玉。
这时,馎饦、咸菹和胡饼夹羊肉一并端了上来。
看着碗里白乎乎的面片,江沉玉不禁想起生日时吃的长寿汤饼。街边小肆的汤料,当然不会有宫里精细,但好在配的咸菹不错,别有一番滋味。
那长须男子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通,仿佛亲眼所见。
一旁,酡红脸孔的大汉不认同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就一个老宫女瞧见了,说不准是她老眼昏花呢?”
江沉玉竭力忍住,以免笑出声来。
他对这些异相没兴趣,但坊间会这样议论,想必是有人刻意传出来了。看来董家野心不小。也不知道宫里怎么样了?
“你们说的都不对!”穿着皮裘的男人得意道,“圣上最属意齐王。”
齐王?
江沉玉咽下胡饼,小声嘀咕了一句。
“齐王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围炉而坐的几人齐齐扭过头来,俄而,爆发出一阵无情的哄笑。
“你这小子是外地来的?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齐王就是当今皇后的养子——”
后头的话,江沉玉没心思再听了。
齐王,六殿下什么时候封了齐王?那出阁仪式岂不是已经结束了?!
他丢下钱,快步离开了馎饦铺子,穿过满是泥泞的长街回到家。宅子里的细柳被积雪压断,青石小径上满是横七竖八的残骸。
他回来的不是时候,祖父和父亲带着大哥出门访友去了,母亲则和阿姐去了宝刹寺。
江沉玉孤零零地去给祖母见礼,灌了一肚子冷飕飕的闭门羹。一番折腾下来,天色已暗,也不好去找傅临风。
他垂头丧气地回了院子,发现莳萝和阿魏也不在。廊下蹲了个面生的小丫鬟,一见他来,就鬼鬼祟祟地跑了。
天空灰蒙蒙的,粗褐的枯枝上堆了高高的雪。一只远方来的乌鸦驻足其上,它左右张望,忽地张开喙,挤出一声暗哑的啼叫。
江沉玉仰着头,久久地凝视着那一撮黑点。直到暮色降临,月亮钻了出来。天太冷了,月光也冻成了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翌日,一大早,父亲就把他叫去了书阁,笑吟吟地问了小妹。
江沉玉一一答了,见父亲始终噙着笑,小心翼翼道:“父亲,牙牙也大了,是不是该接回家来?”
“不急。”江远收了笑,瞥了儿子一眼,慢悠悠地啜了口茶。
屋内的氛围顿时一冷。江沉玉犹豫片刻,正要问六殿下的事时,就被“啪”的一声打断了。
“三郎,你也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江远的语气含着怨怼,“齐王殿下要选妃的事,你该告诉家里一声。咱们家也是有女孩的。上个月父亲问我,怎么长公主的香会你竟没有去,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答!”
选妃?
这个词如有千钧,轰然砸下。
江沉玉只觉耳畔嗡鸣不断,喉头一阵发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死死扼住。
怎么会?这才多久?殿下不肯见他,甚至称得上避如蛇蝎。原以为,殿下只是一时恼他僭越,假以时日……如今,竟就要选妃了?
是了,一旦选妃,就可以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殿下是怕他再去纠缠吧。
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出阁前还是出阁后?殿下还住在宫里吗?难道......已经定了?所以父亲才这么生气?
无数个问题像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他的心一阵阵抽搐的疼。
江远越说越怒,劈头盖脸训了他一通,说得自己口干舌燥,又见儿子垂头丧气的,也不说话,长叹口气:“你可知道错了?”
良久,江沉玉才缓缓抬头,嗓音飘忽不定:“......殿下要选妃了?”
江远一噎,胸口那股浊气几乎要炸开。
敢情他说了大半天,这孩子全没听进去。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砰”的一声,江远将茶盏重重搁下,当即拂袖而去。
江沉玉失魂落魄地回了院子,枯坐到天明。
雪下了一整夜,卯时渐渐小了,粉片似的,飘飘荡荡,悄无声息地覆盖世间万物。他才回来没多久,却仿佛已熬了大半年。
铅灰色的冬天漫长得令人生厌。
这日,风雪稍停,阿雁掀帘进来,浸着一身寒气:“郎君,祖家书铺的人说要来同您算账呢。”
江沉玉原本正瘫在胡床上,怔怔望着窗棂外一方枯寂的天空。
祖家书铺。他有几分恍惚。
“算账?算什么账?”
“哎呀!”阿雁见他呆愣愣的,上前解释道,“就是分给您的利呀,祖家掌柜说集子卖的很好呢!”
集子?
是了,他和守真的策问集子卖给了祖家书铺。江沉玉想起那颗名位“避水”的夜明珠,也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萧祈云。
他怔忡片刻,倏地坐起来,也顾不上仔细装扮,只随意抓了一件厚实的大氅,声音是久未开口的沙哑:“备马,去护国公府。”
国公府比此前来要安静许多。
傅临风裹着厚厚的裘衣,懒洋洋地出来迎他,面上虽笑,心里却有些忐忑。他领着江沉玉进了暖阁,又吩咐丫鬟煮茶。
江沉玉摇摇头,急切道:“不必麻烦。志渊,我就问几句话。”
“别这么急嘛,”傅临风一听就知道不是让自己带信,暗暗松了口气,“外头冷着呢,不如留下来吃顿饭吧!”
“殿下真的要选妃了吗?”江沉玉没心思同他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
傅临风皱起眉头,有些苦恼。
这个问题不大好答。六殿下对婚事兴致缺缺,但按照母亲的说法,皇后殿下似乎早就在看人选了。
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倘若圣人和皇后中意,六殿下喜不喜欢都得娶。所以,他的郡主娘也选了几个傅家的姑娘,绘了小像送进宫里。
思及此处,傅临风点了点头:“宫里是有这个意思。士衡,你问这个作甚?”
江沉玉见他点头,心已灰了大半,然仍有几点火星子,颤巍巍地忽明忽灭。
“那,那志渊,你能带我进宫吗?”
“啊?士衡,这、这个,恐怕办不成。殿下,呃,殿下最近心情不大好。”傅临风闻言,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摇头,“实在不是我不愿意......”
江沉玉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心底那点微光,彻底熄灭了。他心中焦苦,却缓缓扯了扯嘴角,浮现出一个极淡的笑来。
“我不过随口一问,志渊不必放在心上。对了,殿下封齐王是什么时候的事?”
傅临风见他不再坚持,还转了话头,心神一松,便打开了话匣子:“就在上月!唉,士衡你不知道,那天宫里可热闹了,我跟你说……”
江沉玉一面听,一面微笑。
赵王、齐王、吴王,还有董贵妃。这些消息,馎饦铺子里尚有人议论,看来早就传遍了。只是他去了东都,才一概不知。
巳时一过,江沉玉赶忙起身告辞。
傅临风惊觉自己说了太多,也就没再提留饭的事,笑着送他出了府。
从长乐坊出来,一路向南,道路越来越泥泞,人也越聚越多。祖家铺子外,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江沉玉一进门,那只黑背白肚的花猫就扑了上来。热腾腾的一团贴在掌心,他的心底涌起几分暖意。
“咳咳,”祖孝廷缩着脖子,两手揣袖,踱步过来,“咳咳,这猫二十个钱,郎君买吗?”
话音刚落,门帘后传来小孩一声怒吼:“不准买!”
江沉玉唇角微弯,将花猫轻轻放回地上:“不买。劳烦掌柜,清账。”
集子卖得比预想的好,又遇上了几个出手大方的呆书生,竟足足赚了十八贯。祖孝廷说是铜钱带着不方便,帮他兑成了银子。
江沉玉接过装着银两的布袋,随手掂了掂,心知不足。
祖孝廷瞧他动作,忙拍着胸脯赌咒:“我可是十里八乡的体面人,郎君实在不放心,就拿回去称。若是不足,我、我祖孝廷嘴里生疮、不得好死!”话说得响亮,眼神却有些飘忽。
江沉玉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戳穿。他已还了债,出来一趟不过是仍不死心,寻个由头走动罢了,想着拿了银钱也无用,言家就在附近,倒不如去谢一谢守真。
江沉玉收好钱袋,朝祖孝廷拱了拱手,转身疾驰而去。
言家正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门楣纤尘不染,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就连门口的枯枝也精心地挂上了红绸。进出的仆役步履轻快,个个喜笑颜开。
整座宅院洋溢着欢快喜庆的气氛。
望着满眼刺目的红,江沉玉脚步微顿,怀里那点不足称的银两与隐秘的心思,愈发显得不合时宜。
“士衡?!”
随着一声惊呼,言子笙小跑出来。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袍,眉眼弯弯,连飞扬的衣裾都沾着喜色。
“你怎么来了?”话一出口,言子笙似觉不妥,忙解释道,“呃,不是,我是说,都快年关了,各家都应酬着,我还以为你在忙呢!”
是啊,上次来,守真就定亲了。
江沉玉怔怔的,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怎么啦?”言子笙见他神色古怪,上前拍了拍他的胳膊,“士衡?”
“我同祖掌柜清了账。当初多亏你肯帮着说话,再说,那集子也有你一份,这......这是你应得的。”江沉玉眨眨眼,动作迟缓地伸手去掏钱袋。
“嗨,我还当是什么事,”言子笙失笑,摆摆手道,“不用了,士衡,你把债还上要紧。那胡人一看就是奸商,这利滚利的,日子拖得越久越多,可不得了!”
江沉玉捏着布袋,忽觉格外烫手。羞愧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守真喜事将近,他怎么能拿这点不足称的银两来呢?
“钱......钱我忘在书铺了!”江沉玉猛地大叫一声,嗓音因仓促和心虚而十分尖刻,犹如乌鸦细长的喙。
“我这就去拿!”他扭头就走,几乎是落荒而逃,仿佛身后不是言子笙,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誒,士衡?”
言子笙推拒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睁睁瞧着他狼狈离去,完全摸不着头脑:“士衡?他这是怎么了?”
从言府出来,正值午时。浓云蔽日,唯有几缕惨淡的微光淅淅沥沥地透出来,不一会儿,就被寒风吹散,杳无踪迹了。
江沉玉牵着马,慢吞吞地走在满是泥泞的街道上。
行人寥寥,街边的铺子也都紧闭门扉。不知从哪钻出来一个顽皮的孩童,手里攥着简陋的弹弓,对准了他的马。
“嗖”的一声,石子打中了马屁股。
手里的缰绳猛地一紧,马儿喷了个响鼻,抖了抖尾巴,溅出几点浑浊的泥浆。那顽童得意地笑了两声,见江沉玉回头,忙一溜烟跑了。
道旁一株枯死的老柳下,孤零零地竖着一块张贴告示用的木牌。
连日的风雪将上头贴的新旧官文一概刮个稀烂,纸屑与雪片混作一团,糊在发黑的木杆上。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只依稀能辨四个朱笔大字——“北境急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