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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樱桃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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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宫内,圣人抚着董淑妃的肚子,笑吟吟道:“这孩子要像他六哥一样聪明,那就好啦。”
董淑妃柔声附和,心底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近来,皇帝对卫王尤为满意。这几日连番夸他,赏赐了一大堆金银珠宝,还说孩子大了,不能老呆在宫里。听这意思,难道是要立他做太子?那她腹中的胎儿怎么办?
“爱妃?”
“嗯?”
董淑妃骤然被挑起下巴,一双杏眸不自觉睁大几分,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皇帝犹爱她这副病西子的娇态,摩挲着凝脂般的柔荑,轻轻问道:“爱妃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在想你这个老狗什么时候立我的儿子。可惜,话不能这么直说。
董淑妃依旧十分娇嗔地问道:“妾身听说,怀孕的时候吃熊掌,生出来的孩子就会聪明!”
皇帝闻言,挑了挑眉。他才不信这些。可美人愚蠢的样子也格外惹人怜爱,皇帝干笑了两声,随意道:“爱妃想吃什么,让——”
“陛下!”
内侍王执中匆匆跑来,高声唤道:“陛下!”
皇帝收了笑,侧目睨向满头大汗的内侍,淡淡道:“何事惊慌?”
“陛下,有紧急军情!”
“你急什么?”
“就是,等人齐了,再吟你那酸诗。”
郭斐诗兴大发,才念了两句,就被傅临风和崔容二人齐声抢白。他摸摸鼻子,自顾自地喝酒去了。
酒是衡阳醽渌,醇美非常,佐以糖酪樱桃,更添鲜美。
“士衡!”
“士衡榜上有名,还不快喝一杯!”
江沉玉一来,就被他们争相灌酒,都没来得及欣赏一下楼台水榭的江景。
薄暮时分的曲江池,被夕阳的余晖镀上了一层金屑。瑟瑟的水流不断晃漾,溶入金红交织的光影之中。
池畔栽有白杨槐柳,其中一颗三人环抱的大槐树,迄今已有百年。正平九年被一场冬雷焚毁,仅余半截树桩。两年后拔出,补植榆槐。是以,席间偶有榆荚纷飞,轻薄如纸,黄白似钱。
临近水边的乐工头上,就沾了一枚榆钱。他浑然不觉,沉浸地吹着筚篥。欢快的乐曲从指尖流淌的同时,榆钱也飞进了他迷阵般的大胡子里。
他吹的是一首龟兹的舞曲。
身姿婀娜的女郎不知疲倦地旋转。她洁白的双足犹如一对振翅的白鹊。衣裙上装饰的银铃,随着她的舞步,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一曲终了。
新进来的言子笙取代了江沉玉。众人围着他恭贺,轮番上阵地敬酒。
崔容向来消息灵通。他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言子笙定亲一事。等大家喝得差不多了,他才把这个喜讯高声叫嚷出来,于是言子笙又被抓着喝了一轮。
江沉玉躲在靠近水边的矮榻上,喝了碗解酒的蜜水。他光是端坐着,眼前就一阵又一阵地犯晕。
身畔的萧祈云穿了身茵草色袍子,像株初生的细柳。他捧着银盏,笑盈盈地问:“再饮一杯?”
“不了。”江沉玉面上发热,赶紧摆摆手,以示拒绝。
脑袋猝不及防被点了点,鼻间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梅花香气。在这酒香与脂粉香混杂的热闹宴会中,显得格外冷冽。
“你呀!”六殿下收回了手,“酒量太差了。”
江沉玉茫然地应了一声,偏过头,就见萧祈云瞧了瞧左右,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士衡,你老实告诉我,你那个心上人到底是谁啊?”
因知道酒量不好,江沉玉这些年格外注意,宴饮大都浅尝辄止。今夜掉进酒缸浸了一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开口就舌头打结。
“是,唔,是......”
江沉玉觉得喝下去的醽渌酒像根看不见的火舌,顺着五脏六腑一路往下烧,烧得他没了理智,脑袋里尽是直截了当的怪念头。
他想再闻一闻那股梅花香:“殿下再靠近些。”
轻飘飘的嗓音,像雪花落在黛色的山林间。
“您靠近些,我就告诉您。”
萧祈云心里又是后悔又是惊喜。早知道,在宫里就给这小子灌醉了逼问,省得他抓心挠肺这么多天。他赶紧凑近了,催促道:“快说快说。”
然而,江沉玉瞅着二人间约莫半尺的距离,摇了摇头:“太远了。”
萧祈云撇撇嘴,放下酒盏,又挪了两下:“可以了吧。”
“不行”两个字刚说出口,六殿下的眼睛就瞪了起来。
江沉玉醉醺醺的,丝毫没察觉到眼前人强抑的怒意,仍在卖关子:“再近些,我只说给殿下您一个人听。”
萧祈云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小子要是敢胡诌个名字,看我明天怎么治他。
茵草色的衣裾覆在霜白的纱衫上,腰际坠着的紫玉环佩轻轻磕了一下手背。萧祈云直接用一只手揽住他的肩,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这样总行了吧。”
丝丝缕缕的梅花香气萦绕在他的周围。
江沉玉眨眨眼,伸手去扯装饰玉佩的红缨,被萧祈云无情地拍掉。
“快说,别磨蹭了。”
周围忽地掀起一阵浪潮似的笑声,六殿下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也就没注意到飞抛来的五色绣球。
“啪!”
江沉玉眼神骤变,长臂一伸,飞快地将绣球打了回去。动作之迅猛,全不像个醉酒之人。
“哎呦!”
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
萧祈云循声望去,就见萧璘搂着赤发的胡姬,朝他得意一笑。
“六哥!士衡!你们在这咬耳朵说什么呢?”萧成金挨了一下,高声叫嚷起来,引来了最爱管闲事的崔容。
他窜了过来,挨着两人坐下:“就是,说什么悄悄话呢?让我也听听!”
萧祈云撇了一眼江沉玉,发现他已恢复了那副半醉微醺的姿态。
这小子不会故意装醉戏弄我吧?六殿下暗暗腹诽,没心思搭理崔容。
江沉玉则像个被鹬啄了的河蚌,抿着嘴唇,不出一点声。
“怎么?我一来就都不说话了?”崔容眼珠子一转,恍然大悟道,“该不会在说我的坏话吧!”
他本是开玩笑,谁知,江沉玉和萧祈云竟然同时点了点头。
六殿下是嫌他横插一脚,到手的答案就这么飞了。江沉玉则是醉得昏昏沉沉,无论旁人说什么都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崔容夸张地捂着胸口:“好伤心!”说完,还拿袖子擦了擦挤不出来的眼泪。
“你们三个围在这儿作甚?”韦少恒醉醺醺地晃过来,随手抓起江沉玉,“来来来,别干坐着,来喝酒啊!”
江沉玉原本点了点头,不曾想被大力一拽,踉跄着站起来,险些踩到了自己的衣袍。
萧祈云拽住他一只袖子,忙道:“没看士衡喝醉了么?”
“啧啧,卫王殿下这就不对了,”韦少恒努努嘴,看向席间歪歪斜斜的众人,“您瞧,都醉着呢!”
傅临风满脸酡红,夺了乐伎的陶埙,自顾自地吹起来。
于是,欢快的龟兹乐中,横生一道古朴凄楚的哀乐,而且,还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听起来十分割裂。可在座的谁也不觉得奇怪,仍旧嬉戏宴饮。
朱红的廊檐下,挂着织金的纱罗幔帐,小巧的龟形玳瑁坠在四角。夜风习习,玳瑁坠子磕在铜香炉上,发出一点细碎的雨滴声。
赤发的胡姬伏在萧璘怀里,正嘴对嘴的给他喂樱桃。女人火红的长发堆叠在萧璘的衣襟处,像淋漓的鲜血。
“风萧萧兮!”郭斐念了半句,见无人理会他的诗句,不禁有几分怅然。
一旁握着尺八的乐伎提议道:“郎君们光喝酒有什么意思,不如来说酒令吧!”
郭斐忙不迭地点头:“不错不错,这个好!”说完,越过醉卧横陈的言子笙,抢下乐工的筚篥,乱吹一气。
呕哑嘲哳的乐声把躺尸的言子笙吓醒了,“噶”地一下坐起来。
“来来来!咱们来说酒令!”
“说酒令了!”韦少恒大叫一声,试图分散六殿下的注意力。
江沉玉被他猛地一扯,连带着把青翠的细柳也拖了两步。萧祈云抱紧了江沉玉的胳膊,蹙眉道:“酒令而已,坐这儿也能玩。”
两人都执拗得很,谁也不肯先放手,于是来回拉扯,搅得江沉玉头昏眼花,胃里还一阵翻腾。
郭斐环顾四周,见无人反驳,赶紧定下规则:“那就取眼前景,结缀则用一乐器。如何?”
众人当然称好。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股股水蔓的腥气。江沉玉忽觉嘴里发酸,赶忙抽手,跑到栏杆旁,“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萧祈云一愣,上前去替他拍背:“还是一开始喝太多了,应该慢慢来的。”说着,他转头朝捧着酒壶的小厮吩咐道:“一会把他扶到别间去休息。”
韦少恒早躲得远远的,甚至拿了柄麈尾扇遮住口鼻。
“我的令已有了!”
那厢,郭斐举着琥珀色的酒盏,得意道:“我的令已有了!”
“远望渔舟,不阔尺八。如何?谁来接?啊?谁接?”
“士衡这就不行了?”崔容见江沉玉被小厮扶着,将要离席,笑着截住他,“可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再喝两盅嘛!”
江沉玉腹中焦灼,有些难受。他眼神迷离地望着六殿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萧祈云摸摸他的脑袋,道:“行了。他今天可比过去一年都喝得多,让他缓缓吧。”
“卫王殿下总是偏心士衡,”崔容不肯罢休,略一思忖,即就地取材道,“不喝酒也行,那就说句酒令,这总行了吧!”
他三人纠缠的功夫,韦少恒重新凑近了,起哄道:“不错不错,说不出来,可就要喝酒了!”
江沉玉不喝酒尚且要想一想,更何况醉得晕晕乎乎的。他一只手抓着六殿下,求救似地晃了晃。
“行了行了,”萧祈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豪横道,“我替他说就是了。”
这下,不止郭斐,连萧成金也跑来调笑道:“六哥快说!小弟洗耳恭听呢!”
醉鬼们团团围住六殿下,催促声此起彼伏,盛满酒液的杯盏不停地晃漾,飞溅在华美绚丽的衣饰上。
萧祈云未语先笑,缓缓道:“凭栏一吐,已觉空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