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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春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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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弯月如钩。
一扇泛黄的素绢屏风后,醉酒的少年伏在桃竹簟上小憩。
瓷炉里的香早就燃尽了。替他净面洗漱的小厮端了些枇杷石榴,随手摆在窗边的小几上,沐浴着朦胧的清辉。
“沙沙”的虫鸣声穿透了碧纱窗。静室内,弥漫开一股春泥的潮湿气息。
江沉玉其实已经醒了。但他头疼得厉害,不愿动弹,长臂一伸,抓了个软枕垫着,继续闭目养神。
杯觥交错的喧闹声,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缥缈虚幻。
他们这是把我丢哪儿了?也不知道他们喝完了没?殿下呢?江沉玉正胡思乱想,忽然“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士衡”,江沉玉微微一笑,闭上眼假寐。
“难道还没醒?”萧祈云小声嘀咕,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来人在他身旁坐下。宴席上嘈杂的馥郁香气迎面袭来,直往四肢百骸里钻。
六殿下戳了戳他的脸颊,小声嘀咕:“怎么还在睡?”
江沉玉有点想笑,扭过头,把脸埋进了软枕。
“唉呀!”
萧祈云发现他没睡死,雀跃地惊呼了一声,旋即毫不客气地大力摇晃他的臂膀。
“快醒醒!快醒醒!”
“你还没说到底是谁呢!”
良久,江沉玉才悠悠转醒,入目便是一双满含期待的眼眸。原本浅淡的茶色眼珠,在远近烛灯的映照下,幻化为神秘奇诡的蜜色琥珀。
“喂!快说呀!”萧祈云亟不可待地追问。
他靠的很近,江沉玉又闻到了淡淡的梅花香气。
“到底是谁?”
江沉玉动了动嘴唇,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嘛!”
萧祈云欣喜地凑得更近,整个人几乎趴在他怀里。
好近,太近了。江沉玉下意识地扶住他的肩膀。这么近的距离,他能清楚地看到少年脸上细小的绒毛。
过分白皙的皮肤,因喝了酒而变得绯红,看上去格外薄嫩,像盛放在清透琉璃盅里的糖渍樱桃。
好可爱。
鬼使神差的,江沉玉亲了他一口。
萧祈云一下子愣住了,浓密的睫毛眨了又眨。他疑心自己是不是感知错误,于是转过脸来,过近的距离,使得鼻尖轻轻擦过江沉玉的嘴唇。
好奇怪,发生了什么?
他们是不是离得太近了。萧祈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一点。但他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没有立刻起身,仅仅是歪着脑袋,去瞪江沉玉。
萧祈云骤然睁大的眼珠子,圆溜溜的,也很可爱。
这让江沉玉萌生了再亲亲他的冲动。
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捧起萧祈云的脸,在那柔软的、芙蓉花瓣似的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这种感觉很奇妙。仅仅是一瞬的嘴唇相触,江沉玉却觉得浑身都燥热起来。整个人比喝醉了酒还晕乎。解酒的蜜水毫无用处。身体里残存的酒液正迸发出一阵阵灼烈的热意。
眼前的小皇子呆愣愣的,还没回过神来。他圆润的、软绵绵的耳垂红的像在滴血。
江沉玉想起今年的生辰宴上,六殿下喝醉了酒,耳垂也是这样,红艳艳的,像胡商橱柜里收藏多年的红宝石。
想亲。耳际细软的鬓发,像花草茎叶上的小绒毛,也想亲。六殿下的眼眶微微湿润,长而浓密的睫毛好像泛着点点水光。总之好想亲他。
当江沉玉再度凑过来时,反应迟钝的六殿下总算缓过劲来,扭头避开了。
江沉玉失落地凝视着他,委委屈屈地问:“怎么啦?”
他的声音黏黏糊糊的,像熬过头的杏子糖浆。
“你、你,不是,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萧祈云语无伦次,心底乱糟糟的,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发展成这样。他一时觉得江沉玉在戏弄自己,一时又想,自己是不是喝醉了,做了奇怪的梦。
然则,下一刻,江沉玉握住了他的手,掌心传来的温暖告诉他,这不是梦。
“殿下,您不是想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么?现在我告诉您——”
别说了。萧祈云盯着他说话的嘴唇,耳畔嗡嗡作响。他本能的抗拒那个可怕的答案,于是厉声打断了对方。
“住口!”
江沉玉没有再说了。他定定地瞧着他,眼底有些哀伤。
“大、大胆!”萧祈云甩开他的手,连连后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算什么?这叫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圣贤书对这样的癖好没有好词。
早些年,宗室之中,也有些豢养娈童的败类。往近了说,先帝那位废太子,似乎就有这种癖好。
但凡此种种,萧祈云都只是听过,没见过。唯一接触过的,大概只有王世景和他的下流又精巧的绘本罢。
六殿下和江沉玉相处多年,对他并不反感。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很难就这样驱赶江沉玉,也没法把那些糟糕的评价和眼前人联系在一起。
最终,他决定糊涂一回,把一切归咎于酒醉,好给这件事情下一个定论。
“你、你醉了。”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萧祈云感到一阵松快。
宽宏大度的卫王殿下想着,自己不能和喝醉酒的人计较。于是,他眼神躲闪地站起身,打算尽快离开。
江沉玉觉得自己再清醒不过了。
话已经说出了口,怎么能就这样囫囵过去。江沉玉不喜欢这样。他已明白了自己的心,就无法再回到从前懵懵懂懂的时候。
今夜,那株盛放的石榴花树开在了他的心上。
江沉玉拦在他的身前,急急忙忙地辩白。
“我喝了醒酒汤的,我没醉。”
萧祈云想要喝止他,可一抬眸,就猝不及防地撞进那双亮灿灿的眼睛里,心中愈发乱作一团。
“殿下,我的心上人是您啊!”
他眼睁睁地看着江沉玉说出那句潜藏已久的告白,饱含热忱的话语犹如熊熊烈火,带着滚烫的热度,直抵他的心上。
碧纱窗外,无名小虫振翅的一瞬,萧祈云动摇了。
可当江水反复拍击岸畔,理智就占据了上风。
这怎么行?
这是不行的,也是不对的。况且,他是圣上亲封的卫王,怎么能在这样的小事上犹犹豫豫,今后还怎么成为太子哥哥那样的人,怎么继承大统?
六殿下决定快刀斩乱麻,指着江沉玉,命令道:“我不许你这样看我!”
“为什么?”
“因为你把我的心都搅乱了!”
此话一出,萧祈云自己都傻眼了。他乱七八糟的,在说些什么啊!
江沉玉全没料到六殿下会冒出这么一句话。他眼中含笑,如蕴秋水,柔声问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没意思!”
萧祈云急得额角沁出汗来,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肯看江沉玉。
“你不许再靠近了!否则、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他张牙舞爪的,手紧紧攥着纱罗长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但江沉玉急于得到答案,仍不管不顾地步步紧逼:“我的心也乱了,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萧祈云被他逼到了墙角,无可奈何,只得捂住耳朵,气鼓鼓地瞪着他。
“我可是卫王!你不得无礼!”
然则,今晚的江沉玉格外放肆,竟伸手去捉他捂耳朵的双臂。
眼见无路可退,六殿下眼一闭,心一横,抬手就是一巴掌。
“我都说了!我不想听!”
随着“啪”的一声,江沉玉的脑袋被打得一偏,也没了动作。
萧祈云赶紧推开他,火急火燎地往外跑。他跑得太急太慌乱,一个不留神,竟踢翻了盛满鲜果的瓷盘。
“哗啦!”
细白如雪的邢窑瓷碎裂了一地。盛着的石榴与枇杷滚落四散,其中一个熟透了的石榴碾过碎瓷片,登时“噼啪”一声爆裂开来,吐出几粒晶莹剔透的石榴籽。
“殿下当心脚下。”
“你不许过来!”
江沉玉步子一顿,没再向前了。
萧祈云小心翼翼地绕开碎瓷片,越过丝绢屏风,急匆匆地推开了雕花木门。
熙熙攘攘的喧嚣声扑面而来,各处浓郁的酒香、脂粉香交织弥漫,夹杂着曲调高昂的乐声,以及人们畅快的谈笑声。
放榜后,高中的举子们往往聚在一处,彻夜不眠地饮酒作乐。
因此,这段日子里,长安城的酒肆大都热闹非凡,这里也不例外。
萧祈云长舒口气,回过头,却发现江沉玉并没有追来。
那扇泛黄的素绢屏风上,映着一个孤零零的修长人影。他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画在屏风上的。
这间静室在廊道的尽头。门窗一开,江畔的风就携着潮湿的水汽,涌进了屋子里。
夜风阵阵,吹起轻薄的银灰色纱帐,纱罗上零星的忍冬纹若隐若现,犹如天幕微明时,稀疏的繁星。
萧祈云脚下一顿,竟踌躇犯难起来。
这时,路过的傅临风为他做了决断:“殿下您在这儿啊!一行他们找您呢!”
萧祈云猛地关上了门,逮着醉醺醺的同窗,头也不回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