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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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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农舍的鸡已鸣过几道,贡院的大门才缓缓打开。
阿雁赶了马车来接江沉玉,不期瞧见自家郎君同个黑面少年道别,吓得他整个人一激灵,险些崴了脚。
耗尽心神考完试,夜里睡的是冷硬的草席,举子们大都面容憔悴,精神不济。
江沉玉也有些疲惫。
不过,他不是因为睡的不好,而是根本没睡。
陆植见他吃了自己带的食物,兴奋地同他谈天说地。
周围人渐渐都躺下睡了,陆植还说个不停。因有人怒斥他太吵,陆植索性拉着江沉玉出去赏月。
两人在附近的小竹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夜露悄无声息地洇湿了雪色的衣袖。
今晚的月色很好,陆植兴致上头,提议说要吟诗作赋。
江沉玉不得不坦诚相告,自己实在不会作诗。
不想陆植当即冷了脸,一副责问的样子。
“士衡是不是看不起我?”
江沉玉解释道:“怎会,我是真的不会作诗,不然,我就考进士了。”
谁知,陆植听了他的话,脸色愈沉:“士衡是在讽刺我考明经吗?”
江沉玉本以为他是又一个多话时的韦少恒,没想到莫名其妙就生气了。
到底吃人嘴软,他温言道:“我自己都是考明经,怎么会讽刺子皎兄呢。实在是文思浅陋、才疏口拙,作的不好。”
陆植定定地瞧了他一小会儿,确认他没有说谎,才又笑了起来:“士衡莫怪,我这个人生得粗陋。小时候,常有人暗暗笑话我,以前听不懂,等后来回过神,时机过了,也无法争辩。以至于现在,总是担心人家笑话我。”
说到此处,陆植顿了顿,长叹口气:“阿兄的相貌才学都是那么的出众,我明明是他的亲兄弟,却一点也不像他。你应该听过吧,他们常说,你比我更像陆家的人。虽然你不认得我,可其实,六年前的千秋节上,我就见过你了。士衡,我真羡慕你。”
江沉玉听得这样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吃惊之余,不禁十分怅然。
他苦笑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反倒是你,一出生就是陆家这样的门庭,这才教人羡慕呢。”
人世间的烦恼似乎总是无穷无尽。
陆植囿于相貌,自怜自伤。可他与兄长亲昵的称呼,冒着热气的食物,以及貌似小心却随意的态度,是在家备受疼爱的结果。
江沉玉想,他在江家,总是格格不入。
每到逢年过节,家里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就会愈发凸显他的格格不入,像吃到了不小心摔进羹汤里的小虫。他以为自己可以熟视无睹。可虫子的触须轻轻划过喉舌,直往肠肚而去。
香气萦绕的长阁殿,反成了他的桃花源。
想起六殿下,江沉玉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摇曳的竹枝将月色裁作千万缕,滤出柔和的清辉,一个劲地倾泻在少年美丽的脸孔上。他那温柔又略显沉醉的微笑,为这份美丽,添上了一层白濛濛的光晕。
陆植怔了怔,旋即不大高兴地问:“你笑什么?”
江沉玉不假思索:“想到明天就能回去,心里高兴!”
考完了,自然就能回去,这有什么可高兴的。陆植想不通,此时此刻的江沉玉,就像崔一行说的,看上去有点呆傻。
这在无形之中,消解了那张美丽脸孔所带来的冲击。
乃至回去后,再有人对着他夸赞江家三郎的样貌时,陆植手持羽扇,悠然地反驳道:“他不通诗赋,不擅文墨,不过金玉其外罢了。”
江沉玉回到家,沐浴更衣睡大觉去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金色日光透过雪素的绢屏,泼洒在摆着青丝履的柿木脚踏上。被褥里暖融融的,江沉玉窝在里头,不愿起来。
一阵脚步声传来。
阿魏娘子递进来一封桃花色的帖子。
“郭府给您下的帖子,您瞧瞧罢。”
郭府?给我下帖?
江沉玉睡眼惺忪地接了请帖,读了一遍,突然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得笔直,惊呼道:“延延延光就要成亲了?!!!”
桃色的丝绸裹着泥金请帖,铁画银钩的字迹写着郭通将于四月十六成亲,诚邀他前来观礼云云。
江沉玉捧着请帖,翻来覆去地读了又读,心里觉得奇怪,怎么请帖上只有他的名字。
“延光就单请了我一个?”
阿魏“噗嗤”一笑,正色道:“正是呢,郭家单单请了郎君一个人,还打发人来,问郎君要吃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沉玉赶紧解释道,“我是说,没请祖父他们吗?”
“当然请啦!”阿魏笑道,“送帖的人说,这是郭郎君特意写给您的,还请您务必去观礼呢!”
江沉玉摩挲着请帖上的字迹,颇为感慨:“这居然是延光的字!这字写的可真好!”
一想到郭通一只眼睛看不见,还能笔耕不辍地练字,倘若郭通没有伤到眼睛,他一定也和自己一样,会去参加科考。又或者,以他才智,早就中了进士,在守选期间四处逍遥。
如今,郭通真成了他们当中最早成亲的一个。
江沉玉替他感到欣喜。虽然祖父那边会备礼,可他想自己备一份贺礼。这个念头甫一冒头,就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桓。
送什么好呢?
江沉玉趿着鞋,捏着请帖,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婚礼呢,我得备份贺礼,也不知道殿下他们收到了请帖没?”
阿魏取来袍子,一面给他披上,一面问:“郎君要进宫?”
“殿下才考完呢,得歇几天。”江沉玉摇摇头,问她,“阿魏姐姐,你说,我送什么好?”
阿魏没有回答,反而将他手中的请帖抽走。
“誒,阿魏姐姐?”
江沉玉被她捉着胳膊,摁在了镜子前。
“婚礼是在下月,不是在明天。郎君虽不出门,可这样披头散发的,实在不像样。还是先梳头罢。”
不想,江沉玉这厢刚换好了衣袍,婢女就来报,说是言家的小郎君来了。
“守真一定是收到了请帖!”
江沉玉一听言子笙来了,当即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家里长辈只有女眷在,于是由长兄江沁引言子笙进门。祖母这几日身子不大利索,就单拜见了赵氏。
赵氏是个安静的性子,言子笙在长辈面前话也不多,江沁正想着如何把莳萝从弟弟的院子里调出来,有些心不在焉。
厅堂内,三人尴尬地对坐,半晌才各憋出几句话来。
赵氏问:“言郎君也是今年考的?”
言子笙慌忙点头应是。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江沁见母亲实在憋不出话,好歹回了神,拉着言子笙谈起了诗赋文章。这是言子笙的长处。他不紧不慢地说上几句,努力不让谈话断掉。
江沉玉的到来,让他们统统松了口气。
赵氏受了礼,率先道:“士衡,既然言郎君是你的同窗,你就带他四处逛逛去吧,别拘在我这儿了。”
“是,母亲。”
言子笙出了厅堂,就小声说有事。
于是,江沉玉带着他,去了偏厅的茶室。
两人刚一坐下,言子笙就掏出张泥金帖子:“你知道延光要成亲的事吗?”
“知道啊,”江沉玉点点头,“我也收到帖子了。”
言子笙感慨道:“上元节才见过他,居然就要成亲了。”
“是啊,”江沉玉想起那天的场景,不禁叹道,“延光他,看起来变了很多。”
“唉,”言子笙面露哀伤,“帖子上的字是他的笔迹,可见延光这些年都没有荒废学业,唉。”
“成亲是件好事,咱们就别在这愁了,”江沉玉拍拍他的肩膀,“我想着备份礼给他,守真,你帮我想想,送什么好呢?”
言子笙想了想,道:“既是喜事,不如送对玉雕的大雁,寓他夫妻二人比翼双飞、情比金坚,怎么样?”
“这个好!”
因好的玉料难得,现雕也费时。
两人当下出门找玉料去了。
他们跑遍了东西两市,总算在个于阗国的商人手上看中了一块。
江沉玉豪横地付了全款买下,转身正要走,却被那番商叫住了。
“等等!小郎君等等!”
红发的番商见他出手大方,衣着不俗,临时起意,想再做一单生意。
他从柜子里掏出一个用红绸裹了的物什,抖着卷曲的栗色胡须:“我这儿还有一样好东西,不知郎君有没有兴趣?”
番商弓着身子,粗壮手指上箍了枚金戒指。他灵巧地解开包裹,露出一只精巧的螺钿木匣。
丹朱的丝绸上,用金线绣着花鸟草虫。织物与螺钿交相映衬,泛着流丽的光泽,犹如夏夜烛灯照耀下的金色水波。
江沉玉停住了。
他的目光完全被匣子吸引,好奇地发问:“这是什么?”
言子笙对这些东西没兴趣。
方才买玉料时,这胡商漫天要价。江沉玉佯装不要,他又变了一副嘴脸。此人横看竖看,都是个奸商。
言子笙扯了扯同伴的袖子:“士衡,咱们走吧。”
番商见状,赶紧把匣子打开,里头是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月白的辉光刹那间填满了整座屋室。
“郎君您听说过夜明珠吗?”
番商蹩脚的官话刻意放缓,试图营造出一种神秘感。
“这是名渔夫,从一条巨大的白蛇肚子里刨出来的,就在长安城外!”
“士衡,他编故事呢!咱们走!”言子笙才不信,拉着同伴就要往外走。
谁知,江沉玉纹丝不动,直勾勾地盯着那颗珠子。
番商瞧有戏,赶紧凑上前:“我看郎君是有缘人,这才拿出来。一般人我才不卖给他呢!”
“多少钱?”
“士衡?”
番商大喜过望。其实他说的都是实话,可客人们没一个信的,分明是好货,却到现在都没卖出去。
“夜明珠是稀世珍宝,自然贵些。我看郎君是个爽利人,那就十两黄金,如何?过了今日,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十两?还是金子!太贵了!”言子笙一听价格,连连咋舌。
十两金子,也就是一百两银子,正五品京官的俸料禄米折算一下也不过十几两银子。百两银子,能在热闹的坊市买座宅子了。
言子笙正欲开口劝阻,就听到掷地有声的一句。
“我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