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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油塠 ...
“啧啧,管他做什么,又不是咱们殿下。”
郭斐微不可察地叹口气。
不远处,江沉玉与董家几人缠斗不休,眼见着即将分出胜负。
郭斐站出来,高声喊道:“董校尉!近来可好啊!”
董姓的粗眉男子听见这一声,心底一惊,忙收了快被砍秃的鞭子。身边的家奴面面相觑,一个个收了马鞭和棍棒。
江沉玉没料到他们会突然收手,一时收不住力道,忙翻转长剑,堪堪削下近处一人的衣角。
萧祈云见他们停了,跑上去扶着江沉玉,道:“走,咱们去医馆!”
“只是皮外伤。”江沉玉看了一眼小腿,摇头道,“不妨事的。这剑是谁的?”
萧祈云正要说话,身旁就探过来一只长臂,准备把剑捞走。
江沉玉顺着手臂去瞧来人,不期竟刚好对上郭通的左眼。他愣了一阵,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延、延光?!!!”
傅临风才跑到他二人身边,就听到这震耳欲聋的一声,定睛一看,竟然是郭通。他吃惊之余,还上手摸了两把。
郭通没认出傅临风,只避开他不说话。
“郭郭郭通?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不止傅临风好奇,萧祈云扶着江沉玉也凑了上来。三人将他团团围住,一个接一个地发问。
郭通避无可避,别别扭扭道:“就之前。”
这回答太模棱两可,萧祈云好奇地追问:“之前是多久前?”
“上个月?”
“嗯。”
江沉玉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郭通的眼罩,声音又轻又温柔。
“那,那你现在住哪儿?”
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反而令郭通感到难堪。他觉得江沉玉把自己当做一件经不起风浪的陶瓷玩偶。
自他受伤后,家里的亲戚朋友都是这样。每到他来,说话玩笑就格外顾忌,愈发凸显他的瞎眼。
“家里。”
郭通的神情有些不耐烦,但他越是冷着脸,江沉玉就越是温和。
最终,六殿下打断了他们毫无内容的谈话。
“士衡,虽然是皮外伤,可还是出了血,咱们找家医馆去上药吧。”
董校尉完全被他们无视了。他看看围在一起的四名少年,又看看笑吟吟的郭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呃,这个,这几位是?”董校尉硬着头皮问道。
入京以来,男人就混迹于平康坊的南北二曲,自然认得郭斐,知道他是岐州刺史的小儿子,在宫中给五殿下做伴读。
郭斐笑了笑,含糊道:“都是些相熟的朋友。”
相熟?熟到什么程度?
董校尉咽了口唾沫,有些心慌。
“没事没事,”郭斐随意打了把圆场,“相逢即有缘,不打不相识嘛,哈哈哈。”
粗眉男人心想:既然这郭刺史的儿子说不打紧,那应该就不是什么贵人。他放下心,跟着郭斐也哈哈大笑起来。
萧祈云冷冷地瞥了男人一眼,没有说话。
郭斐把人打发走,建议道:“这儿离言守真家怪近的,咱们去他家好了,我记得他家隔壁就是药铺呢!”
言子笙正在挑灯夜读,提前吩咐了不许人打扰。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哪知,家里的小厮忽地跑进来,嗓门奇大无比。
言子笙皱着眉问:“怎么了?”
“门外来了四、不对,五个人,说是您的同窗。老夫人在正堂招待他们呢!”
“谁上元节不出去看灯,跑来——你说什么?!!!”
言子笙撂下笔,忙跟着他往外走:“都有谁来了?”
“这,小人也不认识啊,”小厮摇头,“不过,有两位郎君长得格外好看,会不会是皇子殿下?”
言子笙步履如飞,听了这话,喃喃道:“士衡来了?”
等他进了正堂,第一次感到“蓬荜生辉”这个词,用在此时,是多么的合适。
半新不旧的软垫上坐着六殿下萧祈云,身上裹着件灰青色的狐裘。他很少穿这样素净的颜色,反被衬得愈发秾丽。
江沉玉坐在他的左手边,披着深青的裘衣,里头的袍子是浅淡的水色,犹如一缕倾泻入深潭的月光。他好像受了伤,一条腿缠了白布,搭在绣墩上。
家里一向是不熏香的,言子笙闻到一股浓烈的金疮药的气味。
傅临风紧挨着江沉玉,圆圆的脸上挂着装出来的乖巧笑容。对面的胡床上坐着姿势潇洒的郭斐,还有板着脸的......郭通?
郭通?!
言子笙一下子混乱了,脑袋里一大堆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他是该先问士衡的伤,还是先问郭通。
对了,还有祖母,他得向祖母行礼问安。
不对不对,还有皇子殿下,他该向卫王殿下行礼。
堂中人看着他一脸云里雾里的,两手拱着,转来转去的,不知要向谁行礼。
言老夫人实在看不下去自家孙儿这傻样,忙道:“好了好了,快去坐罢。”
言家早已没落,几位少年报了姓名,言老夫人也不大了解。但她到底阅历丰富些,见这些孩子隐隐以这位王六郎君为尊,就暗暗记在了心里。
“今夜是上元节,厨房在煎油塠,一会儿都尝尝,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诸位郎君可别嫌弃。”
言老夫人这句话是对着大家说的,眼睛却瞧着萧祈云。
六殿下当即笑道:“老夫人哪里的话,我们正馋油塠呢!您不出门不知道,外头人多,什么都卖光了,有钱都买不到现做的。”
言老夫人听他这样说,登时乐呵起来,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言子笙有些感慨:好像很多年都没见到祖母这么高兴了。老人家爱热闹,家里还是太冷清了。
“正是正是,”郭斐也附和道,“既有油塠,必得以酒相配!”
“有有有,窖里还有几坛青梅酒。”
“好好好!”郭斐一听说有酒,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坐在末尾的言子笙却倏地心弦一动,想起了六年多前,江沉玉被一杯玉浮梁撂倒,醒来之后,自己和郭通商量着要好好练练他的酒量。
那个时候,郭通的眼睛还好好的。
言子笙忍不住偷偷去瞧郭通。他原就是伴读里最大的,如今二十了,样貌日趋成熟,是端正英俊的长相。
那枚羊皮眼罩为他平添几许阴鸷,破坏了原本的好面相。
真可惜,言子笙想。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他的眼神就带上了怜悯。
郭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令人厌烦的同情,心底生出一种拔腿就跑的冲动。那些无关紧要的回忆,他已经完全忘记了。
“油塠来啦!”
言家的仆役端上了澄黄澄黄的油塠和温过的青梅酒,欢喜地叫喊,像酒肆里跑堂的。厨娘都说今晚比过年都热闹,这才像过节。
油塠是拿面粉和红糖混在一起,加水揉成一粒粒的丸子,下油锅煎炸。吃起来外脆里糯,与酸酸甜甜的青梅酒很是相配。
傅临风吃了一又吃一个,吃的津津有味,盛赞道:“真是美味,比酒楼都做得好呢!”
言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傅郎君喜欢就好。”
萧祈云喝了两口青梅酒,夹了枚油塠,咬了两口,发现里面塞了馅。
“嗯?这是什么?”
一旁斟酒的小厮笑着问他:“王郎君吃到什么馅了?”
“我也吃到了!”江沉玉细细咀嚼,“好像是竹笋?”
言老夫人有些得意,瞥了一眼自家孙儿,道:“阿笙,还不解释一下?”
“是,祖母。”言子笙挺直了背,笑道,“这是家中讨吉利的小巧思。士衡吃到竹笋,将来节节攀升,要做大官呢!”
萧祈云看了看吃了一半的油塠,问他:“这个,好像是花瓣馅的。”
“回六、郎君的话,这是桃花花瓣做的,郎君今年有桃花呢!”
“我成亲?还早着呢!”六殿下摇摇头,将油塠一口吃下。他觉得好玩,就又挑了一个,扒开看馅,问:“那这个胡麻的是什么彩头?”
“有诗云‘山中无鲁酒,松下饭胡麻。莫厌田家苦,归期远复赊。’郎君将来隐逸超脱,有田园之乐。”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连着两个彩头都没意思,萧祈云顿时意兴阑珊,喝酒去了。
“这是......酒吗?!”郭斐咬开一个,竟嗅到一股酒香,“还挺辛辣的。”
言子笙道:“是屠苏酒,祝贺延秀又长一岁。”
郭斐失笑,心想:我都多大了,还又长一岁。
傅临风连吃了七八个,一个馅也没吃到,闷闷道:“守真,那没馅呢?”
没馅当然没什么意思。但傅临风这样问了,言子笙只好现编。
“没馅就是天性自然、平安喜乐、无病无忧、无灾无难,也很好呢!”
郭通坐在郭斐下座,一直沉默着,只是喝酒。金脆的油塠就在手边,听着同伴们的笑闹声,他情不自禁地夹了一筷子。
江沉玉瞥见他停顿,温声道:“延光,你吃的是什么馅?”
一时间,堂内所有人都看向郭通。
言老夫人早就注意到这个戴眼罩的少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看着怪可怜的。她满含期许地望着郭通,心想无论他吃到什么馅,都说好的彩头。
“......是鹿脯。”郭通认认真真地咀嚼了好几下,吐出三个字。
江沉玉隐隐猜到了寓意,没有说话。
言子笙张了张嘴,狠狠掐了大腿一把。
“好哇好哇!”言老夫人十分高兴地说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这可是最好的彩头了。小郎君今年定会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的!”
“呃,祖母。”言子笙本在搜肠刮肚地想解释,不料祖母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直说了。他垂下头,不敢去看郭通神色。
“最好的彩头。”郭通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轻轻一笑,“那就多谢老夫人了。”
言老夫人根本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喜滋滋地受了谢,见他们吃的差不多,又叫人添了蜜饯果子。
上元节金吾弛禁,他们一直待到月上中天,才起身告辞。
言老夫人依依不舍,起身说要亲自送他们,被几个孩子赶紧拦下了。最后是言子笙把同窗们一个个送到了大门外。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言子笙有些恍惚,就好像做了一场热闹繁华的美梦。
梦醒时分,看到自己皱巴巴的衣角,兴味索然。
注:
1.山中无鲁酒,松下饭胡麻。莫厌田家苦,归期远复赊。出自王维《送孙秀才》。
2.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出自《诗经》。
鹿鸣宴:州县放榜后,地方官为通过者举办的宴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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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油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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